第471章  玉佩斷情

安福殿座談的賓客一直到很晚才散。

太皇太後送走了穆安王府的邕三娘子後,便命海姑姑遣退了所有的侍人。

此時此刻,安福殿前後一片肅靜,只有園中芍藥打蔫的聲音。

廑王妃深夜得了太皇太後召見立刻隨婢女式薇從嘉成宮趕至萬壽宮。

此刻,已至安福殿中。

一見到皇姑祖母,蕭美嫫便笑著迎上前。

當然,不忘福身。

「皇姑祖母萬福!不知皇姑祖母喚小嫫來……」

忽然,蕭美嫫的聲音如珠簾一般中斷,七八個圓鼓鼓的錯亂,猛地在她心底「 里啪啦」地落下!

話方說到一半,她的視線便被那乳白色的玉佩牢牢佔據!

那玉佩——

那玉佩怎會出現在海姑姑的手中!

那玉佩,此時此刻不應該系在君主腰間的帶鉤上嗎??!

蕭美嫫腦袋一陣轟鳴︰廊橋上的畫面,混著夜色如墨打翻,她明明記得自己已伺機將那玉佩掛在了他的腰間,她也記得,他離去之時那玉佩也是安然地在那龍袍上搖晃!

那眼前的又是何物?

她想否認,可那玉佩上她親手一筆一劃刻上去的「白首不相離」五字,卻又騙不過自己的眼楮……

蕭美嫫內心一震,惶然看向了皇姑祖母,那張素來和藹的面龐早已換做震怒之色!

「皇姑祖母……」她猛地跪了下來,重重地將頭磕到地上,淚眼迷離︰「小嫫知錯!小嫫知錯了!」

驀然明白什麼的婢女式薇目光一震,也跪了下來……

「枉顧倫常,纍犯七出!」太皇太後終是看向身下的蕭美嫫,眼中滿是失望︰「廑王妃,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皇姑祖母恕罪,今日見到表哥,驀然想起了衛府的那段日子,一時沖昏了頭腦,才會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小嫫再也不敢了,皇姑祖母恕罪啊……」蕭美嫫攀扯上皇姑祖母的衣角,搖頭自省。

「一時沖昏了頭腦?你道是一時沖昏了頭腦?」太皇太後冷嗤一聲,盯著蕭美嫫滿是可笑,反手從海姑姑那拿來信物扔到她面前,「白首不相離是嗎?你這是想告訴君主,改明兒想個法子逼廑王休了你這個廑王妃,再發一道聖旨將你召入後宮,從今以後再與你這個蕭皇妃白首不相離對嗎?」

「小嫫不敢……小嫫不敢啊……」玉佩眼前,她卻再也不敢相認。

太皇太後說了兩句便有些順不過氣來,海姑姑忙順著她的後背勸慰著,「太皇太後息怒……」

太皇太後順了口氣,聲音略微干澀地說︰「這兩年廑王在外,你一人獨守著廑王府的確是吃了不少苦,但你莫要忘了,你既一朝嫁給了廑王,那便是廑王的人,生同床死同穴!這是萬萬不能變的!」

蕭美嫫咬著唇齒跪在那點頭如搗蒜,豆大的淚珠砸出了眼眶。

「而今廑王歸來,你就該盡心盡力地在他身邊好好伺候著,而不是任著他寵妾滅妻!」

太皇太後的聲音又精銳起來,猛想起今日壽宴上的場景,心中便憤憤不平。

「今日壽宴那廑側妃不請自來,壽宴上更是膽大妄為!她在那廑王府還不得翻天!?在她眼里,還有你這個廑王妃嗎?哀家倒是要聞一問你,你這個廑王妃的地位又擺在了哪里?」

「小嫫明白了!小嫫明白了!」蕭美嫫扯著嗓子說,「從今以後,小嫫一定听皇姑祖母的話,盡心盡力地在殿邊伺候,再不敢有二心!小嫫一定會盡心盡力的……」

見到廑王妃這副模樣,就連海姑姑看了都要心疼,她忙看了太皇太後想著她能容一容情。

太皇太後額心的皺紋仍舊攏得緊緊的,瞧了眼蕭美嫫,她倒是一臉的誠懇,但心里,恐怕不是這麼想的!

抿著的唇角半晌才松開,嚴肅的眼神忽而看向了地上跪著的另一人,「式薇,當年另一塊玉佩之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今日當著哀家和廑王妃的面,好好說一說吧!」

一听,埋在地上一直不敢作聲的人,面色驟驚,余光一恍,那地上的信物跳了進來……

「式薇!」下面遲遲不發聲,太皇太後的語調變得嚴厲起來。

被這局面一困,蕭美嫫收了眼淚,抬頭看了皇姑祖母,又看了看式薇,另一塊玉佩之事?

不知為何,她的心忽然跳得好快。

直到式薇的眼神忽然看了過來,滿目的愧疚與膽顫……看得她驚心褫魄……

式薇咬著唇瓣終是開口︰「王妃……當當年那塊玉佩,實際上並非君主故意落在您繡房里的,是式薇……」

「……什麼?」蕭美嫫看著式薇,她怎麼……怎麼有些听不懂了?

式薇吸了吸鼻子,再也不敢看王妃一眼,「是式薇趁你送君主出門之時故意放在了君主送您的書匣子里的……」

被那聲音一驚,蕭美嫫臉色就跟死了一樣,不可置信地抓著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問得清清楚楚︰「你跟我說,那是君主對我有情,羞于啟齒,便暗贈玉佩,以表真心?那玉佩上所刻的——‘願得一人心’,便是證明?」

式薇再也受不了了!

腰身一提,一股狠勁猛地沖破眼前朦朧住視線的霧氣,聲音刀子一般在她主僕二人之間一劃︰「那也是奴婢事先找人模仿了君主的字跡一筆一筆刻上去的!」

「你——」

一听此言,如雷轟頂!

昔日忠心伺候的僕人,竟是暗地里設計她感情的遮天手?

好一個主僕情深!

好一個倒頭來竟是錯付!

蕭美嫫不敢接受這個事實,猛地一個巴掌扇在了賤人的臉上,響叮當,叮當響!

猶記,他十八的年紀,她十七的年紀。

雖然相見恨晚,但母親早亡她心門緊閉故此之前她從未對哪個男子怦然心動,既然遇上,遂一直視他為青梅竹馬,他是她情竇初開時最艷麗的一朵,也是唯一一朵!

但他是什麼樣的人物,她又是什麼樣的人物,她豈會不知?

遂每每有交集向來只敢心懷敬仰之情,愛慕之意,從未動過其他心思!

直到那玉佩出現,他一句「願得一心人」直接破除了她所有的防線,打破了她心中所有的不敢!

她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既有幸遇上,他又有情,這一次,徹徹底底將心交付他又有何妨?

她蕭家的兒女素來都是心如磐石不可移!

即便他日後注定三千寵愛在一身,她也偏信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這暗箱操作的玉佩,終究是毀了她一生!

蕭美嫫泫然閉上了眼楮,身體里的東西,是徹徹底底地碎了!

赤臂于寒夜之中都不覺得冷,此刻披著錦緞圍著爐火,卻是冷得全身都在發抖。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那般平靜地開口問,可牙口一咬,仍舊忍不住歇斯底里︰「為什麼!」

所有的勇氣仿佛都在方才耗盡了,式薇扶著那臉頰,眼淚止不住地流,「將軍戰死,您是唯一的蕭家後人,雖過繼在衛府,養在太皇太後膝下,但難免今後飽受寄人籬下之苦,可你在衛府有幸遇上了君主,二人投緣亦交談甚歡。那時滿秦淮對皇後人選議論紛紛,奴婢便想著,倘若您能登上後位,日後定能扭轉乾坤。蕭家軍為國捐軀,您便是功臣之女!倘若您再主動爭取一下,定能奪得君心!可您總是顧影自憐,道有自知之明,每每與君主有交集,總是刻意保持距離。可奴婢清楚,您只是差一分追逐的勇氣!遂定下了這‘玉佩之計’……」

式薇早已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一抹淚線滑出,蕭美嫫死一樣的面容上,終于有了一抹溫度。

這時開口的太皇太後語調終歸是冷的、善意的、一副為她著想的……

「小嫫,不是哀家狠心,只是這夢你不得不醒。眼下的廑王還太年輕,心志尚不定,日後定然要犯下大錯,你夫妻本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你不幫他,日後那廑王府,便會成為你的葬身之穴。你可以枉顧己身,但這天下呢?」

「你父親的遺願是什麼,蕭家軍的軍魂又是什麼?身為蕭家的女兒,你比哀家更清楚!倘若你還念一份昔日衛府中哀家對你的教養之情,便幫一幫哀家,也幫一幫自己!」

太皇太後的話一字一句說出口,蕭美嫫的內心一片起伏不定,好像總有什麼,將那些碎了一地的東西,慢慢拼湊重接……

她睜開眼,看向太皇太後,目光如洗,「皇姑祖母,小嫫明白了。」

遂俯身長拜,不負她一片諄諄教誨。

拜別之後,拾了那玉佩,在式薇的攙扶之下,主僕二人雙雙出了安福殿。

太皇太後擔憂她身子,遂命海姑姑追上去加一件披風。

走出殿外的那一刻,滿園的飛花鋪天蓋地,不斷渲染著她灰色的瞳孔。

蕭美嫫停在那里,大風不斷將人的思緒吹亂。

她記得,在沒有人的時候,她喜歡喚他表哥。

以前,在衛府的時候,兩個人時常像現在這般,不約而同地抬起頭,靜靜地注視著花如雨下,下滿整個院子……

兩年前,秦淮遭變,狼人入侵,他的父親義無反顧在第一時間率領蕭家軍全力抗敵,最後把生命留在了戰場上。

母親在世時,與昔日的千秋公主,也便是當今的太皇太後,甚是交好,母親去世後,對自己更是照顧有加。

父親出事後,她老人家連夜命人將自己接到了衛府。

就這般,她在衛府平安渡過了秦淮最艱險的一個月。

秦淮的戰爭剛剛結束,皇城之中,百廢待興,當今的君主暫時住到了衛府,那一住,便是三個月。

那三個月,卻一度成了她青春里最是難忘的時光。

那天捧著詩文坐在院子里,偶然看見他遠遠從橋上經過,便是那驚鴻一瞥,一句詩文從她嘴里情不自禁念出︰「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她想,這句話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那一日,她坐在院子里,抱著手里的詩文,腦子里亂哄哄的,怎麼也靜不下來。

口中反復背誦著她老人家晚間要考自己的詩篇,怎麼也順不下來。

她的記憶向來很好的,又憑著對詞句的喜愛,背起詞句來向來都是游刃有余。

但那句「淒淒復淒淒,嫁娶不須啼」硬是在她嘴里念了無數遍,像個木頭一樣,下一句愣是出不來。

直到身後那溫潤如玉的聲音翩然響起,「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他微笑地走過來,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書,好奇地問︰「你很喜歡卓文君的詞句?」

她心髒跳得不停,幾乎忘了要答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他忽然坐了下來,將自己手里的書奪去,扉頁一闔信手扔在桌上,突然一本正經地考她︰「一別之後,二地相懸。雖說是三四月,誰又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萬般無奈把郎怨。」

她那般沉醉他望著他︰眉目如畫,語調朗然,一氣呵成地念完後,忽把目光湊近自己,一抹淺笑悄然折入了自己的心扉……

「請。」

他眉梢一挑,有些傲然,似乎篤定自己答不出來。

可她嘴角忍不住嫣然,忽然胸有成竹︰「萬語千言道不完,百無聊賴十憑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從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水,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拖沓了一下午,記憶力卻在這一刻驚人,連她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

他看著自己點了點,似乎還挺滿意。

留下一句「這般好心氣,有朝一日定不輸卓文君!」,便走了。

望著少年遠去的身影,她坐在風中,捧著他捧過的詩文,任憑一抹滾燙從兩頰蔓延到耳根……

昔日回憶起這些,她的嘴角總是會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可今日想起這些,心中卻痛如刀絞。

那三個月之後,宮中百廢俱興。

司徒皇後嫁給他沒過多久,她被嫁進了廑王府。

搬離衛府的最後一夜,她一抹紅妝站在那院子里,杏花落了滿頭,笑著留下了淚,信誓旦旦恍如昨日︰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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