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鎖宮闕︰同宗一脈扶帝業

碧空之下,宮門之外,一名身著素衣的女子迎風而立,大風將她的衣袂卷起,烏黑如瀑的青絲斜在腰間隨風飄零。

女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死死地盯著身前緊鎖的重巘門,那是通入皇宮內部最後一道要塞。

城門上一抹金色的陽光與她目光中的冰冷持續對峙著。

此時,她身後的婢子已然沒有了耐心,驟然上前,厲聲︰「瞎了你們的狗眼不成!長繡郡主在此,還不速開宮門!」

城門下,身罩鎧甲手持利器的武士,面若冰山︰「若非君主召見,郡主不得擅自入宮!」

「郡主要去萬壽宮!」

「今日並非是郡主入宮拜見的日子!此時入宮,得有太皇太後的口諭才行!」

武士的聲音,如沉重的悶雷。

她堂堂一國公主,回自己家,竟也要向他人稟報,經他人點頭?

「你們這群狗賊,簡直欺人太甚!」

婢子忍無可忍,決定闖宮!

始終一言不發的素衣女子,耳邊驀然听見守門的士兵齊刷刷揮起的利刃聲,那雙不知是從何時閉起的鳳眸,漠然睜開,將那道冒進的身影,一手攔下。

「郡主!」

婢子回過頭,認真地看著那雙逐漸失去光亮的眸子,最後等來的,竟是一句——

「回去吧!」

「郡主!!!」

緊接著,素衣女子一騎絕塵,婢子旋即躍馬而上,相隨而去……

確定那道身影一去不返,那武士沉沉的目光才落下,收了兵器躬身遠送著︰「恭送郡主!」

此時,一路從萬壽宮出來的廑王,剛剛到達城門下,眾士兵紛紛行禮。

黎桑非靖直出宮門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他緊鎖著眉頭,目光遲疑地掃過身旁的幾個士兵。

顯然,他已經注意到方才他們手上收刀的動作。

「方才,這里可是發生了什麼?」他驀然問。

領頭的武士抱著刀面不改色︰「回廑王殿下!長繡郡主來過!」

一听,黎桑非靖眉毛一皺, 眸中登時跳過一絲驚訝,他下意識往宮門外的宮道上掃了一眼,心中暗忖時日,眼神忽然移向了武士手中的兵刃……

良久,武士目光一跳,想來他已經知道了方才這里發生了什麼。

而此時的黎桑非靖眉鋒壓得更緊,一雙怒目早已將那武士盯死!

積威之下,武士卻是神情冷峻、雷打不動,絲毫沒有被什麼威脅和震懾到!

一場無聲對峙之後,黎桑非靖雙袖驟然凌空一回卷,朝那武士冷哼一聲罷,遂憤然出了重巘門!

廑王府的馬車一路駛向聚龍城城門口。

黎桑非靖靜坐在車中,雙目閉著︰「近日,離園那邊可有發生什麼?」

坐在一旁的宗憲眼中頓時露著一絲驚訝。

兩年前,殿下離京之前,他便命自己暗中關注離園動態,自那以後,便再也沒問起此事。

而這兩年,離園風平浪靜,他也沒什麼好稟報的,方才殿下主動詢問起此事,還是兩年來頭一遭。

他回道︰「離園素來平靜,近日,並未有何異樣。」

「本王是問,郡主怎麼樣了?」黎桑非靖睜了睜眼,驀然看向他。

面對突然之間偷轉的概念,宗憲一下子遲疑住了,「郡主?郡主她……」

真沒想到,那個向來反應快的人,也有慢的時候!

「罷了罷了……」黎桑非靖顯然沒了耐心,眼神從宗憲臉上移開。

見此,宗憲窘著一張臉,甚是無語,無奈抿了抿嘴角,煞有介事地看了眼窗外。

須臾,又轉回去欣然建議︰「殿下要不自己去離園看看?」

「不必,」黎桑非靖雙目早已閉起,馬車搖晃著,但他臉上的神情卻未因此改變,「回廑王府。」

听著那驀然陷入低沉的語氣,宗憲抱著刀靠在馬車一隅,眼中若有所思,這一路上也沒再開口……

重掩的宮門將城外的喧囂一一鎖住,萬壽宮中的落花掃了又落,落了又掃,滿園的「沙沙」輕響。

安福殿中,太皇太後看著元禮說︰「雖然暫時牽制了靖兒,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他此番回京,總有一天要踏入朝堂的。」

「民間那股暗流洶涌得厲害,兒皇沒少為此失眠,廑王這邊若是再搞出些名堂來,兒皇兩頭對付著,更別想睡個好覺了!」漠滄無痕已經靠在了榻背上,一只手肘支著桌子,捏了捏額頭︰「能緩一時便緩一時吧!」

見到他那副驟然憂思神傷的樣子,太皇太後不放心道︰「哪能憂慮成這樣啊?比起舊歲,如今朝中的局勢已是一片大好,這都是這兩年,無論是各部官員的任用,還是對他們的賞罰,皆是你三思而後定的結果。靖兒他只不過才剛剛回來,他若真想動什麼心思,哪有那麼容易?不至于這麼快便愁著一張臉吧,元禮啊?」

若真只是剛剛回來便好了……

漠滄無痕不語,只是沖著為他擔心的太皇太後笑了一笑,有些無力。

太皇太後嘴角一抿,無奈地搖了搖頭。

在她心中仍有諸多不放心,但這種不放心,不僅是來自面前的元禮,更多還是靖兒。

見他此時正杵著發呆,便將桌上的糕點給到他手里,同時試著勸慰︰「靖兒當初年輕氣盛,的確做了很多錯事,釀成了許多大禍,亦為此付出了眾叛親離的代價。不過,這次哀家見到他,哀家感受得到,他和以前不一樣了。哀家相信,經過這兩年在外頭的歷練,他的心氣定然沉澱了不少!」

雖然這般勸著,但眼底還是掩不住諸多的不確定,「至于沉澱了何種程度,仍是未可知的……總歸,人都是慢慢成長的。你母親遠赴漠滄和親之時,靖兒還未出世呢,你們雖是差不多的年紀,但彼此從小所承受的東西卻有著鴻泥之別,他經歷的,遠遠比你少得多!哀家也相信,有很多事,他日後會慢慢明白的。元禮大可不必太為此操心,哀家身為他的皇姑祖母,絕不會放任不管的。」

听皇祖母說完,漠滄無痕發現她的面色竟變得沉重起來,他忙把口中的那口糕點咽下,道︰「皇祖母的心思,兒皇自然懂。」

說著,手中的半塊糕點還沒來得及放下,便主動斟了一盞茶,敬到皇祖母的面前,臉上很有笑容。

太皇太後看了看面前獻過來的茶盞,猶豫了兩下才接,她不樂意地笑了笑︰「哀家的心思你若是真懂,便不會一得了廑王入宮的消息,便急匆匆地往這萬壽宮趕了。」

她抱著茶盞,似笑非笑的眼神,朝候在殿門外的溫煮水看了一眼,繼而又低頭笑笑,飲下這盞茶之前,又淡淡說了一句,「你還不夠信任哀家……」

漠滄無痕心虛的眼神先是隨之看了看殿門外,這會兒又忙不迭看向了身邊的皇祖母,眉眼里正堆滿了解釋。

但,似乎從他把茶遞過去那會兒開始,他與那道和藹的目光,便再沒了交集……

「皇祖母……」他仍舊兀自擠出了一個笑容︰「您誤會兒皇了,兒皇下了早朝後,便同溫公公說了,要到您這來一趟,不曾想,剛至安福殿前,便听說廑王也在這……」

「哦?」听著那突然討巧的語調,太皇太後這才看了他一眼,擱著茶盞道︰「那還真是巧!」

漠滄無痕又忙著解釋︰「皇祖母有所不知,今日早朝有關皇祖母壽辰一事眾朝臣爭議不下,兒皇心想,此事要如何決定自然得問一問您。這不,一下了早朝,兒皇便直奔萬壽宮來了!」

「哀家的壽辰?」太皇太後看著他遲疑了一下,想了想,這才反應過來,「自從你皇祖父過世後,哀家已有好些年不過壽辰了,衛府的日子雖一天天過著,如今回想起來,仿佛就是一轉眼的事兒!」

一番徒然感慨罷,她認真看向元禮︰「今年壽辰一事,哀家想先听听元禮的想法。」

漠滄無痕放下了手里的半塊糕點,稍稍坐直︰「皇祖母的身份與往日大有不同,您如今貴為黎桑的太皇太後,您的壽辰理當年年相慶,但這兩年來,天下四方未定,流民源源不斷,百姓不得安居,皇室不敢無度。此外,正值國喪,宮中大小慶典一律禁止。如今的局勢比舊歲好了許多,國喪持續了兩年之久足以表達對先人的緬懷。兒皇以為,那些禁忌,也是時候解放了。故,今年皇祖母的壽辰,當慶!借著這個機會,也好表示我們這些晚輩對您的感激、敬仰之情。」

太皇太後看著他點了點頭︰「你能有這份孝心,哀家便覺得足夠了。」

這兩年宮中雖未正式舉辦過壽宴,但每至壽辰那天,元禮所做的,從來都沒有讓她失望過。

便覺得?

漠滄無痕看著皇祖母霎時遲疑了一下,以為她要拒絕了,直到她眼里的東西逐漸變得十分肯定。

「但,今年的壽辰,當慶!不僅當慶,還要大肆地慶!」

太皇太後語調重重地說。

漠滄無痕頓時又驚又喜,臉上的喜悅已然藏不住了,只是,太皇太後的身邊的海姑姑,卻遲疑住了,她想太皇太後向來節儉,就連宮女的配飾都是物盡其用做出來的,突然決定要大肆慶祝?這不像是老人家的作風……

就在漠滄無痕尋思著如何把這場壽宴辦好時,太皇太後卻沉聲道︰「但是啊元禮,我們要清楚,哀家這場壽辰,並非只是慶祝那麼簡單!」

听著皇祖母忽然嚴肅的語氣,漠滄無痕思緒一頓,目光跳動著。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今年,是你當政第三年,也是極其重要的一年!在鼐公祀這一天到來之前,其他,皆是小事!依照黎桑國例,新帝為政兩年期間,是沒有年號的,唯有等兩年期滿,新帝攜百官赴先帝陵前,祭祀先皇,感念先人遺德,再登上問天壇,表述政績,問過天地之後,方可向天下宣布年號!」

沒有自己年號的帝王,是不被世人認可的。這些年,為了鼐公祀這一天,她幾乎也是不余遺力。

太皇太後想到這些,再次端詳她的元禮時,過往的點點全部都寫在了一雙風燭殘年的眼里︰「哀家知道,當初你是臨危受命,硬生生從你父親那里接過的重擔。那個時候,戰場剛剛結束,黎桑一片支離破碎,為了收復山河,你夙興夜寐輾轉天下四方,哪里睡過什麼好覺?眼看天下稍稍安定,又因著兩年前的那場禍事,仇族人對風人恨得咬牙切齒,那些人不解你身世之坎坷,國破家亡的仇恨致使固有的成見愈演愈烈,舊臣的狹隘,百姓的無知,大大小小的動蕩此起彼伏!你所面對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內憂外患!這些,哀家都看在眼里,也深知你的不易。」

她于心不忍地說起這些,眼中早已泛起了淚花,每一顆沉重的淚珠,都喚作心疼。

而漠滄無痕只是低垂著眸子,盯著玩弄于手的糕點,嘴角始終掛著一抹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這無聲的一刻,似乎每個人都強忍著什麼。

良久,斷了的聲音才續上,沙啞中卻透著一股沖上眉梢的喜悅。

「……好在呀,這一年,朝廷內外的局勢漸漸有所改觀,」她飛快地抹了眼淚,也不敢看他,只是頷首帶笑地說︰「你勤勤勉勉了這麼久,也算苦盡甘來了!鼐公祀在即,哀家必須得為你再做點什麼。」

漠滄無痕抬頭看向了皇祖母,她那雙眼楮是那般得確定。

「這次,哀家要親下請帖,將朝中的大臣貴冑悉數宴請過來,在這最後的關頭,哀家必須替你穩一穩這些朝臣的心!外面的那些暗流,哀家自知有心無力,但無論如何,哀家都得幫你將這內部圈個扎實!」

漠滄無痕到底沒有開口,他只是點了點頭,眼神同她一樣堅定,就像烽火連天的前線,二人當機立斷。

他知道,他面前的那個人,比自己重視鼐公祀千倍,萬倍!

而他們的確在打一場惡仗,從當初幾近分崩離析的新政,再到眼前這片來之不易的安定,其中的艱險,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而毋庸置疑的是,鼐公祀注定是他們贏得此役的關鍵。

每個人都在小心地守護著那些一點一點建起來的東西,他不容任何人破壞它,太皇太後更不容。

也因此,有無數人為此接連做出了犧牲,很多犧牲都是他不想看到的,而皇祖母總是會告訴他,欲有所得,必有所舍,復國重任面前,每個人義不容辭。

就像眼下這般。

太皇太後很快便讀出了他心中的顧慮,這會兒滿是和藹地說︰「哀家知道你有一片孝心,不忍看著哀家為此操勞,在元禮心里,一定想要給哀家辦一個令哀家足夠難忘的壽宴,其實哀家也盼著元禮這麼做呢,但一定不能是現在。」

「因為啊,哀家的要求可高著呢!你此時才開始著手準備,未免也太過倉促了些!必然是要漏洞百出的!屆時,哀家定是要挑你毛病的!」

看著太皇太後眉端故作一皺,忽然一副心氣頗高的樣子,身邊的海姑姑忍不住笑了。

這會兒,漠滄無痕閉著的那道心門,也豁然被什麼打開了。

看見他不再是一副悶著的臉,太皇太後這才放下心來,她不由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所以啊,元禮心中要為哀家辦的那個壽宴,不妨準備得再久一些……」

漠滄無痕看向皇祖母,笑著篤定︰「來年,兒皇一定為皇祖母準備一個全秦淮最**的壽辰!」

「好!」太皇太後滿意地點著頭,語重心長︰「哀家——等著元禮!」

他祖孫二人又聊了幾句之後,漠滄無痕塞了最後一塊糕點便下榻走了,臨行之前,還不忘把皇祖母逗樂一番。

拋開其他不說,要說這宮中最討喜的人,還非她這個元禮莫屬!

海姑姑原本陪著太皇太後樂得前仰後合,可是誰又能想到,她老人家愣是在這會兒想起了一件不能耽誤的大事!

望著那步履匆匆的背影,她立刻喚住了一聲︰「元禮!你且慢些走!哀家還有一事要問你!」

海姑姑緊隨著太皇太後的視線看了過去,望著前一瞬還是步伐矯健此刻卻徹底僵住了的君主,她不用察言觀色,便能想象出,那頭此時此刻該是一張多麼崩潰的臉!

看著身旁一改嚴肅的太皇太後,她旋即收了眼中的笑意,攙扶著同她走過去,不敢有絲毫馬虎。

「你告訴哀家,有多久沒到慶雲宮去了?」

太皇太後迎面質問著,一點也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

盯著面前眼神不敢與她對視一下的人拉扯著唇角,愣是半晌沒有一個字。

她干脆換了一種問法,語氣卻還是厲著的︰「你就直接告訴哀家,你打算幾時去慶雲宮,看一看你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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