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回頭便是岸

「跟我回去。」

瑟瑟的聲音仿佛被寒風吹皺,听起來有些沙啞。

「我暫時不能回去,而且我也無顏再回去!」

張井春站在懸崖口哽咽地說著,僧袍被大風吹得嘩嘩作響。

他知道,自己這一次闖下的禍非同小可,他偷的是香火錢,是百姓的血汗錢,更是他們發自內心的虔誠!山洞里的難民以及黎民山下的百姓是不會原諒他的!從他把真相說出口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承受千夫所指、遺臭萬年的準備。

「你必須回去!」

她聲色嚴厲地喊了一句,繼而從懷中掏出浮生令,舉著它朝他繼續說道。

「你丟下浮生令算什麼事?你要放棄整個金明寺嗎?你要讓你的師傅死不瞑目嗎!你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約定,從今以後,你要保住金明寺!你也別忘了你師傅最後的希冀是什麼!」

那塊浮生令是她追出山洞時,在她歇腳的那塊石頭上發現的,她知道,那顯然是張井春離開時刻意留下的。

見了浮生令,張駝背頓時心如刀割,含淚回道︰「浮生令你拿著!你得了浮生令,就能調遣任何一個僧人,那些難民就靠你了!」

他才話罷,便看見一到弧度在天空中劃過,浮生令迎面而來,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身上,順著胸口,終是滑到了他膽顫伸出的手心里。

他整個人當即踉蹌了一步,仿佛徹底被砸怔了,又仿佛有些承受不住浮生令的重量。

「靠我沒用!要靠就靠你自己!東西是你的,要守自己守著!你別妄想學你師傅那套,一聲不吭隨便往別人身上撂擔子,我白餌不欠你什麼,沒必要幫你挑起這個重擔!而你不同,這些都是你欠你師傅的,你不還也得還!這輩子你都別想逃!哪怕是死也得死在敵人的刀下!」

白餌義憤填膺地說著,滿臉皆是冷漠之色,這一次,她是打心里生氣,枉她之前苦口婆心勸他那麼多,枉她對他一番無言的信任,不曾想,他竟然這麼不堪用,遇上點事就撂挑子,只顧自己跑,這天下哪有這樣的人?

「白餌,求你別這樣。我知道我對你的歉意這輩子都抹不去了,我也沒臉再奢求你的原諒,留下浮生令我也是迫不得已的,除了以這種方式,我想不到其他辦法」

見到白餌氣得火冒金星,張井春感到十分自責。他頓了頓聲,垂下眼眸,捧起浮生令的那一刻,喉頭一滑,咽下萬種苦楚。

「我知道我這樣做很自私,對你也很不公平,但我愧對那些難民,今後再也不能為他們做什麼了,我知道你是一個心懷蒼生的大好人,哪怕被所有人傷過也能不計前嫌以德報怨,所以,沒有誰比你更合適作它的主人,它雖是我佛門中物,但其內在的意義與你所行之事是一樣的,你得了它,那些難民才會多些希望!」

聞言,白餌氣得淚眼朦朧,她抬手模掉一把眼淚,憤懣道︰「我才不要做什麼大好人!誰愛做誰做去!做好人的下場就是被人各種不理解、各種欺負,你為他好,他不但不領情,還要反過來毒咬你一口!這好人我做夠了!我不做了!張井春,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是不會替你收拾這個爛攤子的!絕對不會!」

張井春默下眼神,咬著抽動的唇齒,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十指抓著掌心里的那塊浮生令,只覺著冰冷刺骨。

他知道,她說的都是一些氣話,她只是想將他逼上絕路,逼得他只能回頭,可他已經回不了頭了,回不了了

「張井春,你何不睜開眼,好好看看浮生令上刻下的是什麼!你可以不信我之前和你說的那些話,但你必須相信你的師傅,他是真心對你好、真正看得起你的人,金明寺上上下下那麼多人,為何偏偏選中你作為後繼人選?因為你是大弟子?不!在玄德大師圓寂前,沒有人知道你是他的弟子!他信任你,才將重任托付給你,而你如今將浮生令隨意轉交他人,丟的不僅僅是一塊價值連城的牌子,更是你師傅三十多年來對你的信任!而這一切,無關再生之恩,也無關養育之恩!」

這天地之間,最難能可貴的便是這「信任」二字,因這二字,這世上才會有那麼多的血濃于水,才會有那麼多的天長地久,才會有那麼多的鶼鰈情深!

嘆這蒼茫大地,信任何求?得到了,又有多少人能夠守住最後一縷信任?

她兩個凍得發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沖破風雪,聲嘶力竭地喊道︰「張井春我告訴你,你若是敢辜負了玄德大師對你的一片信任,我日後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她的聲音直叫人听了振聾發聵,張井春努力地睜著眼,淚水一點點將浮生令打濕,那一筆一劃雕刻的痕跡如皎皎明月,映著點點清輝。

他怎會不信她的話,若不是她的當頭一棒,他又怎會幡然醒悟?他又怎麼可能不懂他師傅給予的信任與厚望,正因如此,他才勇敢地從人群中站出來,承認自己犯下的罪,也正因如此,他才想要去彌補。

「我沒敢忘記你的話,也會永遠記著我師傅的信任,只是,我張井春這一生罪孽深重,注定不得原諒,我回不了頭了」他抬起頭哽咽道,繼而苦苦央求︰「白餌,你放我走吧,讓我最後再去為你們做一點點力所能及的事,如此我才能走得安心些。」

「你以為,我放了你,你就可以放過自己嗎?後退一步,墜下萬丈深淵,看似一了百了,實則罪不可恕!前進一步,勇敢接受所有人的嘲諷與叱責,那才是真正的救贖!」

迎著風雪,她步步靠近,一雙眼清澈明亮,像雨水洗過的天空,執著地望著張井春,深信不疑。

「還沒有走到最後,永遠不要說出決絕的話。什麼叫作‘力所能及’?還沒有嘗試做過的事,怎知可不可及?你若這樣走了,是不會覺著安心的。人這一輩子,不可能不會犯錯,只要活著,誰都會犯錯,但是,犯了錯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錯下去。」

「每個人都有被原諒的機會,我之于山洞里的那些難民,他們沒有一個人不愧對于我,換而言之,他們都做過錯事,但他們都值得被原諒,因為他們真正意識到自己錯了,他們像你一樣也渴盼得到原諒!今天你覺著自己有愧于那些難民,不能得到原諒,這僅僅是你一個人的想法,你代表不了他們,他們有選擇原諒與否的權利。」

「或許你畏懼了他們厲聲的咒罵,但那也許只是他們一時的氣憤呢?此時此刻,當他們冷靜下來,我想他們會想清楚的。今日,帶著他們沖出狼人重圍的人是你,帶著他們跋山涉水的人也是你,你有恩于他們,單憑這一點,你就不該被一棒子打死。此時的你,也是當時的他們,對他們來說,原諒別人,何嘗不是原諒自己呢!」

她的步子停在了他的身邊,垂視著他身後那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懸崖,良久,她淡淡道︰「苦海無邊,回頭就是岸!住持,不要再錯下去了。」

他良久不語,眼眶早已干涸,只是淚痕猶在,似點點星光。他不確定地問︰「我真的還能回頭嗎?」

白餌旋即行至他身前,鄭重地點點頭,堅定道︰「有我在,你可以的!」

他低垂著眼眸,始終不敢抬頭直視她一眼,她不知道,他對不起任何人,但最對不起便是她了。喉嚨吃力地滑動著,他終是抬起頭開口澀澀問︰「白餌,你還能原諒我嗎?」

聞言,她不禁破涕為笑,緊了緊他的手,淡淡道︰「我早就說過,我根本不在乎什麼原不原諒,得見難民悔過的樣子,在我這里,關于香火錢一案的種種就已經成為過去。而我,早已忘懷。」管家

听到白餌說出這番話,張井春臉上不禁露出難得的笑,眸光閃閃,又要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了。正想作謝,遠處一聲呵斥破空而來。

「放開她——」

白餌登時回過頭,有些驚訝,「將離」

只見將離踏雪而來,臉上滿是憎惡之色,一雙厲眼牢牢鎖住她身後的張井春。

見狀,張井春倉促走上前,與將離來了個正面交鋒。

白餌心中頓時惴惴不安,正想出手阻攔,忽見他雙膝微傾,欲作下跪的動作!

猝不及防的是,被將離猛地抓住了他的僧袍,張井春半個身子皆懸在空中,失了重心後,雙腳瘋狂往地面頂,動作有些僵硬。

到底是天意弄人,他以為自己可以得到救贖,可仍舊逃不過因果報應。

將離厲眼相看,雙唇緊鎖著,沒有說話,他不禁哀求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要殺要刮,我絕不眨眼,但可否給我些時間,讓我做完最後一件重要的事?」

「張井春!」

身後,白餌赫然朝他喊道,仿佛在警醒自己。他膽顫地回頭,愧疚地說︰「白餌,我又要讓你失望了。還請你幫我向難民轉告,原諒我張井春犯下的過錯,下輩子我定會好好彌補這一世犯下的錯。」

「你哪來的下輩子?這輩子還沒完呢!你別想就這麼給逃了!」將離冷哼了一聲,拳頭一緊,將張井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哎喲喂!」張井春摔了個四腳朝天,雖然不算太痛,但還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慘叫,雪花四濺,直往他嘴里飆。

將離冷哼一聲,臉上透著冷漠,繼而朝白餌走去。

白餌揪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看著張井春欲起不行的樣子,她忍不住噗笑了一聲。

「白餌」與她相近,他迫不及待地喚著,心里卻沒有多少勇氣。

「你怎麼在這?」她埋下頭,輕輕問。

「我一直都在。」他立刻回道,眉宇間透著堅定。

原來他一直都在,原來他從未離去。

白餌很是驚訝,心中感激不已。長睫抬起,眉眼盈盈,正想說些什麼,前頭,張井春倉皇喊話。

「白餌!我先跑了!回老地方等著我!」

找著機會月兌身的張井春,一邊跑著一邊回頭喊道,不料,一個不留神,撲通一聲,栽在了雪地里!

「你去哪——誒!」

來不及提醒,人已經倒了

心中一緊,白餌旋即趕上前。

「問你話呢!去哪?」

在白餌的幫扶下,張井春艱難地翻了個身,正想爬起來,眼前,將離遮天的身影忽然堵住了他的視線。

他縮了縮雙腳,看了白餌一眼,膽顫地回︰「仙翁峰下有一片青山竹林,竹林中有一個小竹屋,被偷的半數香火錢被我埋在了小竹屋的地底下!我尋思著有了錢,咱們就有糧食了!」

「彎彎繞繞的,你該不會是想著趁機又逃了吧!」將離冷漠道。

他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慌忙掏出浮生令,道︰「這是我生平最重要的一件東西,你若不放心,就暫時把它押你這!」

見了漂亮的牌子,將離彎下腰忍不住想要接過來看看,眼看那牌子就要落到手中,卻被白餌推回張井春的懷中。

白餌將張井春扶起,朝他道︰「這一路不安全,我跟你去!」

張井春急忙回絕︰「你看你都凍成什麼樣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是信我的,對嗎?」

「我當然信你!」張井春行路不便,若此行遇上狼人,連跑都跑不掉白餌有些擔心。「可是」

「哎我跟他去。」

漫不經心的聲音傳來,白餌旋即抬起頭,一笑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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