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飯之恩千刀報(五)

轟然一聲響,將離猛地掙月兌開束縛,將眼前的鋼刀、棍棒一掃而空。

不過一個彈指,蓄謀已久的棍棒,為阻止他進行任何無謂的反抗,再一次從四面展開夾擊,卻在一剎那如雨點般隆然散開。

回身之際,他擔憂的眼神再次飛向白餌。

只見一根無眼的棍棒,猶如一條蟒蛇悄然穿過她的腰身,在她身後重重一擊,不知是對猝不及防的未知,讓她來不及防備,還是她根本就無意抵抗,無力的身子被打得猛然一個回旋,宛如一朵飄零的落花,在近地的空中,翩然飛起。

木簪束縛不住,三千青絲在一瞬間淒然散開,遮住了她一張蒼白的容顏,無力的身子最終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如風卷殘枝,驚起遍地縴塵。

見幾個持棍的難民圍在她周身,想要上前將之束縛。

「別踫她——」

他猙獰著面目,驟然怒號了一聲,凜冽的西風陣陣吹來,將每個人的心湖,吹得皺皺的,每一朵為此生出的漣漪,都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作恐慌。

幾個難民握著手里的棍棒,動作有些僵硬,滿臉皆是緊張之色,只見,壓在她身上的青絲如瀑散開,她緩緩支起身子,在眾人的注目中,執著地站了起來。

在她周身的人紛紛避讓著,只恐下一個剎那,這個長發妖冶的女子會做出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寂寂地走著,沒有人知道她想做什麼。

意想不到的是,她的腳步忽然停在了一位盲眼的大姐面前。

這位正拄著拐杖的大姐,她說過,以前在烏衣巷時,大家都習慣叫她馬夫人,因為她是聚龍城馬英龍馬將軍的妻子,她原本長著一張清秀的臉,但側臉處此時卻留著一道長長的傷疤。

初見她時,她說她是聞著香味過來的,她還說,自己好久沒有聞到過這麼誘人的香味了,這讓她不禁想起了馬府除夕之夜,她每年必做的一道拿手菜——炙蹄子。

她記得,曾經她的夫君對她說過,除夕之夜,席上若是沒有這道她親手做的炙蹄子,那便不叫除夕。

嘗了她親手喂進嘴里的狼肉後,她的嘴角慢慢劃出一抹動人的弧度,她忍不住夸贊,她笑的樣子真好看。

若沒有那道傷疤,她定是個傾城的美人吧!

令她意外的是,她說那道傷疤是她自己拿簪子劃的。

她不解,然後听她解釋緣由。

她說,在秦淮生變時,他的夫君在守城過程中被敵人殺死了。

夫君三天三夜未歸,她冒死入城尋找,勢必,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的確,在路上,她打听到了夫君的死訊,在她傷心欲絕之時,不幸被幾個漠滄軍官盯上,他們將她拖到城牆下面,想要蹂躪她,情急之下,她拔出傍身的短刀,想要與他們同歸于盡。

可她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斗得過惡狼。

短刀刺中了一軍官的腎囊,軍官震怒,抽了彎刀,對她下了狠手,她在反抗的過程中,被彎刀刺瞎了雙眼,這才逼退了風人,苟且保住了貞潔。

為了不再讓容顏給她帶來威脅,她當即拔了發髻上的簪子,將那張傾城的臉劃破,從此在黑暗中模爬滾打,靠著一根拐杖,撐了現在。

听了她的遭遇後,她已然哭濕了眼楮,她卻努力地笑著,對自己炙烤的狼肉贊不絕口,她很喜歡,也非常感謝她,能夠讓她再一次重溫家的味道。

再見馬夫人時,她一雙眼楮雖然失去了光明,卻依舊美麗。

「馬夫人。」

她站在她的面前,輕切地叫著,嘴角露出一笑,眼底流著一絲溫暖的光。

听到熟悉的聲音,馬大姐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模索著。

白餌旋即握住了她的手,「馬夫人。」

她的那雙手還是那麼溫暖,就像她柳嫂子的。

馬大姐忽然縮了縮手,聲音听不出是喜是悲。

「我說過,不要叫我馬夫人。」

她又忘了,這句話,昨天她提醒過她,緣由是,一切都過去了,她再也不是什麼馬夫人了。

她點點頭,破涕為笑,「你瞧,我又忘了,馬大姐。」

「也不要叫我馬大姐!」

白餌心神一顫,帶笑的眼楮里驟然閃過一絲灰暗。

她忽然注意到,馬大姐的臉色變得很嚴肅。

其實,她的臉色從未變過,是她,明白得太遲。

正想詢問緣由,一個驚天的巴掌忽然掃在了她的臉上,幾縷發絲驟然飛起,遮住了震人心扉的畫面。

那一刻,無論是有關馬夫人還是馬大姐的記憶,瞬間在她大腦里凝結成了冰塊,然後「噌」地一聲,落在心底,碎了!

當那張臉再次映入眾人的視線時,一抹冰冷的笑,在她嘴角輕輕劃開,有些人

她托著沉重的身子,自顧自地繼續走下去。

如果說,那個充滿怨恨的巴掌,在毫無預兆地落下之時,帶給她的是疼痛,那麼這個巴掌之後,帶給她的,則是冰冷,是侵襲全身的冰冷。

此時,她的面前,是一個女童。

女童盤著兩個牛角辮,怪可愛的,不過,她兩個圓圓的臉蛋被凍得通紅。

她記得,這個女童是第二個來要狼肉的難民。

女童給她的印象不多,最深的印象便是,女童有些內向,話也很少。但她始終深刻記著的一句話便是。

「姐姐,我可不可以多要一塊狼肉,今天是我娘親的生辰,我想捧著狼肉去給她慶生。」

當她溫柔的眼神垂視著那張臉時,她的小的身子忽然被身後的人拉得後退了一步。

盡管如此,她不會怪她的,因為她知道,旁邊所有人的眼神都很冷漠,唯獨她一雙眼楮充滿了赤誠,沒有任何畏懼。

她笑著朝她問︰「小妹妹,你相信姐姐嗎?」

很快,她身後之人便拉著她提醒著︰「小錦,她是害人精!千萬別信她!」

白餌寐了寐雙眼,兩個拳頭赫然緊握。020讀書

須臾,埋下頭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你住口——」

被這猝不及防的舉動一嚇,旁邊的人急急避開眼神,嘴巴閉得緊緊的,形如螻蟻。

她理了理遮眼的青絲,抬起頭再次看女孩時,臉上寫滿了平靜。她鼓足勇氣,淡淡一笑,像陽光映射水面,問。

「小錦,告訴姐姐,你是信姐姐的,對嗎?」

女童盯了她許久,眼楮始終如水般澄澈。

良久,終于開了口︰「你快走開——,害人精!」

誰能想到,眨眼之間,那雙眼楮塞滿了驚恐,她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在半夜驚醒,哭著喊著要找自己的娘親。

而她,就是那場噩夢里,將她推下井里的妖怪。

沒有人知道,當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對她說出那三個字時,她的內心是何感受。

呵,那些人又怎麼可能會知道?

他們的心中,唯剩無盡的狂笑。

再起身時,原本千瘡百孔的心,此刻已是支離破碎。

寒風不斷吹亂著她的長發,她的視線開始變得很模糊。

她再難看清旁人,正如旁人看不清自己。

總之,那張蒼白的臉,比琉璃瓦上千年的霜雪還要寂寞。

當所有人的良知皆被心中的私欲泯滅時,一個五歲不到的孩子,她的心靈還是單純的,無論多大的災難,都摧毀不了那顆干淨且純粹的心靈。

她以為如此,也僅僅是她以為

白餌沒有再走下去,顯然,她已經得到了答案。

回去吧,是時候回去了。

回去與將離並肩作戰,回去與泯滅的良知來一次正面的交鋒。

正當她準備原路返回時,在她的身後,忽然有人喚住了她。

「姑娘——」

她停下腳步,闔了闔眼眸,此刻,她可以接受任何謾罵、叱責,但她絕不想見到那一張張因此而愈加猙獰的臉。

一顆支離破碎的心,是不會痛的。

「他們不信你,老婆子信!」

她幾乎不敢相信所听是真!

「你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菩薩,不是什麼害人精,不要听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亂嚼舌根!」

在距她身後不到五步的距離,那蒼老卻有力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地響起,白餌整個人是顫抖的,眼淚止不住地滑了下來。

「有多少口水都往我老太婆身上噴,我老太婆可不怕你們!」

老婆婆抵著拐杖激動地說著。

沒有人敢說話,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白餌終究還是沒忍住,飛快回過頭,噙著淚眼望著老婆婆激動時的每一個神情,只覺得口含黃蓮,難言苦楚。她咬著牙努力點著頭,失聲應著︰「好」

眼淚重重地砸落在雪地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

老婆婆,年近花甲,是最後一位來乞狼肉的難民。

她問過她,為何來得這麼晚,她說,她不喜歡吃肥肉,那些都留給其他的難民,她只吃剩下的,帶骨頭的,她喜歡吃剩下的。

她只嘆,剩下的都冷了。于是,有心幫她生火加熱一遍。

可老婆婆卻當即拉住了自己的手,淡淡道,「不用費神,冷的永遠要比熱的好吃!」

就讓那些被淚水打濕的畫面,同那些美好的記憶,暫時留在腦海里,然後用一生去銘記。

她回過頭,再次踏上返程的路,全身的冰冷,仿佛有了融化的跡象。

「白餌——」

將離沖上去拉住了她的手,看她時的眼眶,一片通紅,就跟針刺了似地,「白餌」

她笑著朝他搖搖頭,臉上很快便恢復了平靜。

壯士朝他二人冷視了一眼,上前請示唐長老︰「唐長老,寶寺是這起連環案最大的苦主,最終的結果,恐怕,還需由您來決斷!」

抑揚頓挫地說完,又附加了一句︰「大家伙所有的禍福,就靠您了!」

見唐長老欲說些什麼,孫長老旋即憂心道︰「唐長老,我看此事非同小可,已經到了你我二人難以操控的地步。倒不如,請示住持吧!」

他謹慎的目光抬起,臉上透露出一絲無奈。

唐長老兩眼燦了燦,驀然想起了什麼,淡淡道︰「住持下山救濟難民已有兩日,至今還不見回轉。這會兒,又該何處去尋?」語氣里充滿了擔憂。

「不會吧?我早時好像還見到他了!」孫長老的眼楮里露著幾分驚訝,旋即喚了身邊的小僧,「快,快去,山前山後都找找,找著了告訴他,唐長老有事相告。」

「是」那小僧應了聲,迅疾轉過身,徑直朝一個方向去了。

「二位施主,此案與二位牽連甚廣,我寺中尚有一條人命至今生死未卜。此案一時半會怕是斷不了,還請兩位施主暫留我寺,待住持歸來,再給二位一個交代。」

唐長老朝他二人緩緩道。

听此,心思暫且落定。壯漢挺直了腰身,兩眼眯起,撅著嘴揚手喚人︰「你們幾個,將他兩個綁了,即刻帶入寺中!」

幾個壯丁收了刀棒,急急從懷中掏出一串麻繩,上前欲對二人捆綁。

「且慢。」白餌忽然抬頭,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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