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北漠,黃沙漫漫

北漠,都平關,金沙里。

沒有一絲雲,也沒有一絲風,只有一輪缺月嵌在夜幕里,靜靜地窺視著這片此起彼伏的土地。整個沙漠蒸騰著寒氣,夜風一起,空氣中氤氳著一股極其強烈的腥味和腐爛味。

原本鮮艷的旌旗早已被烽煙燻得發黑,其上用金絲線繡著的「仇」字,卻始終不失光澤,散發著旖旎的光。它們高高佇立在碉堡的最頂端,鳥瞰人間,俯仰蒼穹,發著獵獵的響聲。

碉堡下,十幾個枯瘦的士兵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有的胸口上插滿了羽箭,有的被燒得面目全非,有的被壓在滾石之下,他們身上披著的狼甲沾滿了斑斑血跡,濃黑暗紅的血液凍住了傷口,血,再也流不出來。

與此相比,更遠處的若干具尸體要幸運得多。他們墜在那里,慢慢被流動的黃沙悉數掩埋,只剩半只手露在外面,作為曾經存在的象征。

整個碉堡外一片死寂,只有一個身影還在晃著,透露出一片生機。

捏著剛剛拾起的弓弩,衛小疆歪歪頭,朝身後瞄了一眼,一把上好的奎狼刀乍現眼前,他眼神登時一亮,立刻轉身踩著腳下的尸體,往奎狼刀奔去,那刀柄被一個發臭的狼人死死攥在手心,他俯子迫不及待地,從尸體的手心抽了抽刀柄,動作卻顯得有幾分吃力,幾番嘗試,皆是徒勞。

衛小疆登時就不開心了,皺著眉頭撐著腰,一腳踩在尸體上,咬著牙猛地一踹,意外的是,那奎狼刀恰好掉落在了沙堆上!

驚喜不已,他興沖沖彎下腰如願以償地拾起了寶貝刀,此時,耳邊轟隆一響,他疑惑地擺擺頭朝前掃了掃,只見那具尸體灰溜溜地往沙坡下滾去了。

垂下眸子,眼楮里忽而星星點點,看了看右手上 亮無比的奎狼刀,再看了看左手上稍有瑕疵的弓弩,嘴里念了念︰「不要你了。」果斷棄了弓弩。

「這麼晚了,還在晃蕩什麼?」

正欣賞著寶貝刀,听到身後略帶嚴厲的聲響,衛小疆心里登時一驚,抬手壓了壓頭上的盔甲,慢慢回過頭,往那斷壁殘垣的方向看了看,然後做賊心虛似地道︰「勘察敵情」左手負在身後,五指捏得緊緊的。

踱了幾步,眼神忽而一亮,「雖說前夜狼軍大敗,傷亡慘重,但!指不定今夜狼軍就來犯了呢?」他有板有眼地講著,語氣里漸漸有了幾分底氣。

暗暗察言觀色,發現主帥仍舊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他怯懦地垂下眸,小聲嘀咕著︰「主帥不也出來晃蕩了嗎?」

衛小疆話中的主帥正是黎桑一脈凱旋軍的主帥——衛凱旋,早年因其帶領的軍隊英勇無比,屢屢收復黎桑邊疆失地,黎桑皇便賜名凱旋軍,凱旋軍便因此而得名。

此時的衛凱旋,白色錦袍被一身銀色的鎧甲罩著,稜角分明的輪廓,修長高大卻不粗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鷹,冷傲孤清卻又盛氣逼人,正負手凌立于沙丘之上。

細長蘊藏著銳利的黑眸,朝衛小疆盯了良久,削薄的唇才微微輕抿︰「晚時數十狼人來偷軍糧未果,我料想會遺落些利器,便出來尋尋,眼下軍庫資源雖足,但局勢愈烈,多攢些,總歸是好的。」

此時的衛凱旋正值不惑之年,啟唇間,語調雖是平淡,卻也透著幾分歲月沉澱的滄桑。

四周漆暗,衛小疆卻得見他斜飛的英挺劍眉微微一斜,嘴角還不經意地上揚,這才落定心思,躍過腳下的尸體,跳到他身邊,「看來主帥與小帥所見略同呀!主帥真是神武!果不其然,傍晚一役,落了好多利器呢!主帥你瞧,」

說著,便從身後亮出了寶貝刀,一邊晃一邊接著道︰「早听聞漠滄擅造弩箭,實則,所制的刀也是上等品呢!」

明明晃晃的刀光在他眼中波光粼粼,但他的眼神卻始終堅定著,驚不起一絲波瀾,待他一番夸夸其談落下,四周恢復死寂,他才淡淡開口︰「勘察敵情是假,實則,只為貪些小便宜,對嗎?」

被主帥一語震驚,衛小疆居戚戚不可理解地燦了燦眼楮,臉上滿是窘迫之色,一時忘了要說些什麼,「」

默默收起扎心的刀,湊到主帥眼神之下,尋思著,雖然中了主帥的計,但主帥教過他,無論何時,身處何種境地,都要處變不驚,他依葫蘆畫瓢,笑笑道︰「嘿嘿,主帥神武!」

「果然什麼都逃不過主帥的眼楮,主帥不僅英勇無敵,所向披靡,且心思巧妙,料事如神!」

看著他齜牙咧嘴的樣子,他眼底忽而一陣溫熱,仿佛被爐火照著似的,垂下眸子,嘴角不經意劃出了一抹弧度。耳邊乍起︰「主帥笑了?主帥笑了!哈哈哈!主帥笑啦!」

見他因自己一個不經意的表情便如此開心,他的心中感到十分欣慰。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開心的笑,是他擁有屬于自己的名字那一刻。

他在黎桑和漠滄的交接之處即北漠戍守了十八年,數年冷寂的時光,卻因十年前那個平靜的夜晚而變得與眾不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朔雪紛飛,正與將士們圍爐烤火,軍營外,呼嘯的風雪聲中,卻迎來了點點啜泣聲,他取了披風同眾人出去探尋,只見一個六歲的少年衣衫襤褸,兀自出現在了營帳之外。燃文

「你叫什麼?」少年不語。

「你的家在何方?」少年不語。

「你自何處來?」少年止住眼淚,指了指籬外蜿蜒而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雪道。

「我姓衛,名作凱旋。從此,你便喚作衛小疆,如何?」

少年笑著點點頭,眼中閃爍著點點繁星,清 的臉上露出了精神的笑。

揚起披風,領他步入營帳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冰凝了數年的心,在那一瞬,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

垂眸,看黃沙漫漫,過往一如黃沙般流在記憶的版圖里,安然無恙,其上看似微涼,深處卻始終涌動著一股蓬勃而上的溫熱。

忽然,那黃沙好像真的在緩慢移動!緩慢到令常人無法察覺!正看得入神,尖銳的余光里,沙坡之上,似乎有什麼飛快流瀉!

他驟然抬頭,抓著衛小疆的雙肩,正色命令道︰「未得允許,私自離開軍營,犯的是軍規!以最快之速離開這里,去暗堡里靜思己過!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出來!」

被主帥頹然嚴肅的臉色一震,衛小疆怔怔地望著他逼迫的眼楮,緩緩收起嘴邊那抹破碎的笑,困惑喃喃了一聲︰「主帥」

「快去!」他劍眉揚起,仿佛映著刀光,厲聲催促著。

讀不懂主帥的喜怒無常,衛小疆忿忿扔了手里的奎狼刀,沉著臉,沒有再看他一眼,踩著打滑的黃沙,一口氣往堡壘方向沖去了。

轉身,看著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了沙漠之上,下一個瞬間,一支長箭擦著他的耳朵,「噌」的一聲,牢牢地釘在了身後的斷壁殘垣之中。

「果然還是要來!」衛凱旋縱身一回旋,猛地翻到了斷壁殘垣之後,拽起石壁中潛藏的長弓貼到了牆旁。仰頭對著那碉堡之上的被風吹起的旌旗,彎弓起,離弦之箭驟然沖破層層冰霜,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最後,長箭未睹,一團煙霧卻在碉堡之上繚繞而開,宛若一朵朵迷離的煙花。

很快,藏著碉堡四周的人紛紛起身,從暗孔里探出一雙雙警覺的眼楮,拿起武器各自分散開來。

經前夜一役,數千狼人傷亡慘重,狼子野心著實讓他刮目相看,才消停一天,便耐不住性子了,看來,攻不破都平關,他們是寐不了眼了。衛凱旋附著斷壁,極目遠眺,只見已莫約有四十個狼人乘著狼騎朝這邊疾馳而來,通過其身後揚起的黃沙來判斷,應該還有兩三百狼騎正在進發。

「主帥!元兆前來支援你了!」副將元兆覆手長戟,腳踩斷壁凌空飛來,重心一落,單膝跪地落于衛凱旋身前,正好是標準的參見姿勢,他飛快起身,覆手的長戟在身後轉了一圈之後,橫執于身前,他嘴角勾笑,將長戟呈上︰「主帥的長戟,給!」

衛凱旋接過長戟,沿著斷壁朝百米開外的漠漠黃沙,疾步而去,元兆則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不一會兒,二人便消失在一片風沙之中。

碉堡之上,一等弓箭手薛百中,手振弓弦,朝距碉堡五十米開外的地方對準,上百狼騎猶如沙海里的撲打著的浪花,一寸寸翻涌而來,眼神落定,連連三箭,箭無虛發。

立刻就有三個狼人從狼騎上跌了下來。其他飛馳的狼騎迅速散開,想要搭弓反擊,奈何射程太遠,地勢又吃虧,利箭還未飛到弓箭手面前,就被堡壘這只打不穿擊不中的猛獸,給一口吞噬了。

見狼人落了空,薛百中手心一熱,又是數箭連發,不僅箭無虛發,還是招招致命,直取狼人要害。一旁點燃烽火弩箭的唐小寶,听著 里啪啦的驚弦之音,心頭仿佛樂開了花,他瞥了瞥薛百中,不禁咧開嘴夸贊︰「你這小子可以啊!剛來沒幾天就耍得爐火純青了!我咋就沒你這一學就會的本事呢!」

薛百中專心于射擊上,沒有接口,旁邊備箭的黑大頭哼哼道︰「人家爹娘給他取名就叫百中,天生的好手,自然百發百中!你當不上一等弓箭手怪誰呢?」

唐小寶頓時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不知到哪廝冒了一句,「怪他爹娘唄!」然後,引得周圍的人哄然大笑起來,他不樂意了,信手取了把泥乎直往唐小寶連上蹭,「我說你們怎麼比那群狼崽子還煩人呢!」

死了一片敢死隊後,狼騎的主力終于沖到了堡壘下。他們嘗試踩著狼背,順著高牆攀岩而上,飛到堡壘一角,再伺機搗了敵窩,這是他們屢敗屢戰後的總結出的最佳戰術,誰知,弓箭手連連開弓,接踵而來的是燃著烽火的利箭,果不其然,他們再一次重蹈覆轍了。

又一波狼人螞蟻般爬了上去,泥漿般滑了下來,慢慢葬身于火海之中

正左思右想,輾轉反側著,听到碉堡上的動靜,躺在暗堡里的衛小疆,立刻拾起手邊的盔甲,沖到望洞口,朝遠處望去,一股赤紅色的熱流忽然涌遍全身。

漠漠黃沙之中,狼騎上的主將慘呼一聲,雙手撐起兩只大刀,朝從天而降手持長戟的主帥用力頂去,兩個人就這樣僵持了片刻,其後狂沙巨浪翻涌成高牆,滾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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