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秦淮 第056章  楚歌起,動十面埋伏(二)

此刻的漠滄無痕竟是那般孤立無援,所有人或灼灼或淒淒的目光皆落于他一人之上。而他的父皇同諸多人一樣,靜靜等待著他會作何抉擇。

漠滄無痕垂了垂微涼如夜的眸子,心中再添冰冷。漠滄無忌所說的效仿前朝,听了不由讓人發笑,人人都說以史為鏡方可正朝綱,但若是學那些慘無人道的做法,那這銅鏡還不如扔到地上重重摔破。

可是這套說辭,始于心也將爛于心。因為答案已經很明確了,他的父皇始終不動聲色,只能說明他早已默認了漠滄無忌的做法,既然如此,那麼他又何必再費口舌。

從此刻起,他更加確認,一切只不過是他父皇的一場計謀,他妄圖打破,他妄圖救贖,又奈何步步桎梏。僅管在東宮時,所有東宮官皆讓太子今晚務必按計劃行事,但他依舊嘗試負隅頑抗。

直到現在,他終于明白,今夜,他斗不過。

漠滄無忌狡黠的哂笑中,漠滄無痕捏住千斤重的金杯,望了那猩紅的烈酒許久,那猩紅的液體搖搖晃晃,在千般琉璃的幻變下,顏色越發深沉,紅中帶紫,紫中帶墨,它就像中了劇毒後從嘴里噴出的鮮血,看得讓人覺得惡心。忽然,它飛快地落入了他苦澀的喉中。

看著他白皙如玉的喉頭正猛烈地滑動著,漠滄無忌頹然放聲大笑,所有緊張的氣氛皆在這莫測的笑聲中灰飛煙滅。

「哈哈哈,好,好!看來太子不僅深明大義,還是個懂得憐香惜玉之人呢!美人們,還等什麼,趕緊上酒吧,可別負了太子的一番恩寵。」

雲鬢簪花依舊,只是朱顏改。婢女們連連叩拜,素手攬裙,起身再獻酒。

漠滄皇意味深長地朝太子點點頭,波平如鏡的眼眸里深邃無比,悄然泛起一絲光澤,他似乎很滿意太子的表現。

「美人獻酒,眾賓飲!」內官立于殿中眉飛色舞再傳聖意,尾字之音悠遠綿長,折入心扉。

此時,弦樂之聲更盛,琵琶蕭蕭瑟瑟一波三折,最為醒耳,胡琴粗狂凌厲以可在陡然間卷起漫天風沙之勢,雜以其中,十三弦重重疊疊、環環繞繞,暗自飛揚。

長宴首席早已頻頻舉杯,可其後卻始終不動聲色。

那內官手攥浮塵立在一旁,兩眼微眯,看得竟有些恍惚,視線輕移,怎料卻很不湊巧地對上了漠滄皇正圓睜的虎目。頃刻間,幾近魂飛魄散,下意識蠕動著黑紫色的薄唇,再次澀澀長宣︰「美美人獻酒,眾賓飲!」

命懸一線,竟是無動于衷,官登時如芒在背,急得橫掃浮塵,暴跳如雷地朝那些還未舉杯的仇人催促︰「飲啊!快飲啊!」

宴席之尾的幾個黎桑官員眉頭隱隱攢動著,眼神飄忽不定,扣在酒杯上的手始終都不敢提起,失控的只腿伴著心跳抖得厲害。

其中,有些人是在等著主心骨的舉動,這類人,心中皆認為,一人動,叫叛國,眾人動,那就不叫叛國,總之呢,程度上有著雲泥之別。

而有些人卻始終橫眉瞪目冷坐在席位上,他們和前者不同,前者堅守至今,求的是心安理得,而他們,壓根就不存在心。所以,至今,他們玉箸未動,不食嗟來之食。這類人,自踏入熾雲殿那一刻,就把自己當作一具尸體。

漠滄皇高坐其上,下方的景致一覽無遺,其內在的局勢亦了如指掌。威嚴的臉上盡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態,他淡淡擱下酒杯,朝身邊的貼身內官邱斯使了一個眼神。

邱內官卑躬屈膝,深諳其意,輕輕頓了首後,便信步而去,飛快的步子引得褥袍急擺,先是停在了黎桑當朝太師司徒允的席位旁,緊接著,只手提起絳紅的衣袖,取了司徒允席上已經甄滿的烈焰寒冰,暗自退了一步,悄然間,執杯的姿勢已經更換。

「太子之宴,吾皇賜酒,太師快飲了太子殿下的這份福澤吧!」手捧的酒杯畢恭畢敬推至司徒允身前,聲音尖而細膩,猶似彩蝶翩躚。

由于角度的原因,內官只能窺其雪鬢長髯。雖看不清其整個容貌,但司徒允這個名字,他卻是知根知底。

司徒允,黎桑三品官員,為三品之首。出生名門望族,世代官宦,其先祖是鮮卑族拓拔氏,秦朝王族支系,後來更姓司徒氏。三代為官的背景之下,亦有他的不幸,年少喪雙親,家族也因一場意外被付之一炬,司徒允自此流落于市井,亦無依無靠,然而天資聰穎且善于觀察時局的他,八歲起于草莽間,自學成才。

十二歲那年,奸臣誤國,十三皇子昶王即已逝的黎桑皇,一貶再貶,幾乎淪為平民,司徒允卻窺見其天命,與之同舟共濟。

十五歲那年,南蠻入侵,黎桑傾覆,在司徒允的鼓勵和幫助下,黎桑皇得以抓住時機,剿滅南蠻,懲處奸臣,最後奪得天下。

因此,頂著開國之士的盛名,司徒允官至三品,六十載春秋,太師之位一如初心,堅如磐石,六十年來從未動搖。

面對這樣一位德高望重之人,無論是漠滄皇還是邱內官都打心底里敬重。也因為如此有分量的一個名字,這杯御賜之酒,司徒允注定非飲不可。

邱內官雙眼燦了燦,面色沉寂,手中金杯,一推再推。猩紅的液體在金杯中連環激蕩,杯中那層層涼意從杯璧一直蔓延至他的五髒六腑。

朱紅的軒窗外,雪影如瀑,管弦雖盛,但隱隱可以听見厚重的雪塊雜亂無序地擊打著琉璃窗的聲音,由此可見,此時的浮屠宮估計早已被潑天的大雪強行桎梏著。

面對這樣的冷峻的形勢,長宴之上無人敢言,但在那些漠滄皇看不見的地方卻早已炸開了鍋,各種揣測竊竊私語沸沸揚揚。

「他怎麼還不飲吶?」西北隅的青袍使臣回頭探了探遠處的戰況,隔著一幕幕珠簾,長宴上那一張張臉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依據常規的尊卑秩序,可以估模出個大概。

宴席首列,前五列為漠滄皇族,其後開始便是黎桑重要的官員,官員之首,便是太師司徒允,司徒允對坐著的人是三品御史大夫秦梟,緊挨著的人是吏部尚書季青雲。

邱內官獻酒的姿勢仍舊僵持著,但始終不見太師司徒允始回頭,看樣子,這杯酒是不打算接了。

「誰人不知司徒允乃黎桑開國功臣,他一生忠君愛國,怎麼可能輕易動搖?若是他真的飲了這杯酒,其他官員自當相隨,如此一來,就等同于昭告天下,黎桑願意從此歸順漠滄!」

為了防止被人發現非議宴會,紫袍使臣捏著手里的酒杯,作出假飲的動作,半張臉皆被衣袖和酒杯遮掩住了,只留有一雙細膩的眼神在遠處飄忽不定。

「但這黎桑不是已經成了漠滄的天下了麼?漠滄君主為何非要賜這杯酒呢!現在倒好,本該喜慶的宴會竟成了明爭暗斗的戰場,咦」青袍使臣撇嘴搖搖頭,臉上滿是悲涼與無奈之色。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漠滄君主雖用武力奪得了天

下,但千千萬萬的黎桑百姓始終都不會低頭臣服的,揭竿而起之士大有人在,且日月不絕,殺戮與暴力雖可控制一時騷亂,但終難定乾坤,這樣岌岌可危的天下,漠滄君主的龍椅怎會坐得安穩?若能得司徒允及黎桑三品以上官員的忠心,一來可穩朝綱,二來可定民心。時間一久,漠滄君主便真正成了黎桑的新君!」

說罷,紫袍使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再拉長著身子湊近青袍使臣,準備提酒。「我早就和你說過,這場宴會不簡單,方才你抱怨上不了長宴,此時你該因此感到慶幸!禍福相依,福禍相依,就是這個道理。」

青袍使臣寐了寐眼,顯然听得有些悶悶不樂,置身于這曠世美景之中,眾人皆顯得容光煥發,唯獨他如夢似幻,像霜打的茄子。

回想之前經歷的每一步,他仿佛經過了漫長的一生。

風塵僕僕辭故國,千里迢迢至黎桑,威風凜凜入秦淮,本該佳期如夢,誰知,九層祥瑞台下失魂落魄,浮屠宮熾雲殿中,從長宴尊客驚變為冷冷清清的階下囚。

「呵,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也別跟我在這扯什麼經綸和道理了,你雖精通政局,也知明哲保身。可到頭來,你還不是和我一樣,愚昧,無知,你和我,活生生像那春下的兩條蟲。」

此刻,他已是心灰意冷,失望至極,看花不是花,看玉不是玉。

一番解惑答疑和耳提明面竟換來臨門羞辱?紫袍使臣本想提壺為他斟酒,此刻顯然再無興致,但窺其臉上的自嘲之色,又忍不住壓住了心里的憤憤不平,正身肅然道︰「你這話何意?」

「哈哈哈,咱們都是幌子,都是漠滄君主請來的幌子,哈哈哈」

听到這放誕不羈的笑聲,紫袍使臣登時嚇得心驚肉跳,連連笑聲宛如死亡的警鐘正在敲響!殿中本就冰火兩重天,眾人皆屏氣凝神不敢造次,這笑聲是會死人的!

弦樂聊勝于無,漸大的笑聲撕破了逼人的氣勢。

「 !」

金杯墜,落地那一剎那,金光掠過人面,猶如一道閃電橫空劈出,緊接著的,是那刺耳的滾滾天雷,整個宴席之上翻騰的不再是蒸汽,而是一層層黑壓壓的烏雲。

這更為醒耳的聲音頹然蓋過了那間漸熄的笑聲,青袍使臣如夢初醒,紫袍使臣與眾人一樣,整個身子都僵住了,目光皆悄愴幽邃。

司徒允收回撲飛的長袖,正襟危坐著,靜默的冷唇鎖住了滿腔熱血,凌人之勢皆匯聚在灼灼目光之中,此時此刻,那目光比萬象佛光還要奪目,還要耀眼。

漠滄皇登時拍案而起,君臨天下的威嚴震懾旁人,滾龍袍只手橫推,宛如一柄長劍,直逼司徒允。「放肆!」

邱內官是他的貼身內官,由邱內官獻酒,便相當于他紆尊降貴親自獻酒。這本是天大的殊榮,奈何這天大的殊榮竟轉瞬化作一對堆廢液。縱他敬重著司徒允,高看著司徒允,遷就著司徒允,但司徒允此舉無疑是在打他的臉,打太子臉,打整個漠滄的臉!

已是殘局,他豈能再由他放肆?棄酒,已表明其意,既是廢棋,那便一廢到底!

「來人,將他打翻金杯的那只手,給朕砍了!」

燎原的威勢讓坐席上的其他黎桑官員皆瞠目結舌,他們一個個提著冰冷刺骨的金杯,此刻已是心驚肉跳。小小酒杯在兩指之間,搖搖晃晃。

眾人皆知,這只是一個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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