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天子之眼

紫禁城養心殿,年輕的皇帝朱祁鎮正在御書案前批閱奏章,楊牧雲和一身太監裝束的朱熙媛立于御書案下方。

「你瘋夠了?」朱祁鎮將批改完的一張奏折放置一旁,看向立于下方的朱熙媛。

朱熙媛捻著衣角垂首不語。

「去坤寧宮太後那里領取責罰吧,」朱祁鎮臉上沒有一絲慍色,淡淡的說道︰「你不是外臣,朕也不好處置于你。」

「皇帝哥哥,」朱熙媛上前幾步,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臣妹知錯了,您偷偷放臣妹回去,就不要驚動太後了吧!」

「熙媛,」朱祁鎮臉色一沉,「你身為大明公主,卻帶頭逾越後宮的規矩,若不懲戒于你,我皇家體統何在?」

「皇帝哥哥」朱熙媛眼淚汪汪的來到朱祁鎮身側,輕輕拉住他的衣角,「臣妹年幼不懂事,你就原諒了臣妹這一次吧!」

朱祁鎮陰沉著臉不答。

「皇帝哥哥,臣妹的母妃在臣妹出生後不久就不在了,請你念在臣妹孤苦伶仃」朱熙媛越說越哀婉,最後已泣不成聲。

「好了好了,」朱祁鎮也受不住她的眼淚攻勢,臉色漸漸緩和了下來,但仍繃著臉說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臣妹知道了。」朱熙媛收住了泣聲,悄悄向楊牧雲看了一眼。

楊牧雲忙垂下頭不敢看她。

「你回去吧,這件事就當我沒看見,也不知曉。」朱祁鎮說道。

「謝皇帝哥哥」朱熙媛向他福了一禮,看向楊牧雲,「那楊牧雲他」

「朕還有事要問他,你現在還是快些回去的好,」朱祁鎮凝視了她一眼說道︰「若是被太後發現了你擅自出宮的事,朕也不好回護于你。」

「是,皇上,臣妹告退!」朱熙媛下去時走過楊牧雲身邊,伸手在他腰間狠狠擰了一把。

「啊」楊牧雲吃痛,忍不住叫出聲來。

「楊愛卿你怎麼了?」朱祁鎮奇怪的看著他問道。

「沒沒什麼,」楊牧雲忙掩飾道︰「微臣突然想起一件大事要上奏給皇上。」狠狠瞥了朱熙媛一眼,朱熙媛嘴角含笑,快速走出了養心殿。

待朱熙媛的身影徹底消失後,朱祁鎮方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苦笑著搖了搖頭。

「朕不是派你去兵部當差了麼,」朱祁鎮睨了楊牧雲一眼,「你怎麼會出現在新太倉的?」

「回稟皇上,」楊牧雲躬身說道︰「臣奉尚書大人命令,去御馬監討取一萬匹軍馬,結果到哪里發現整個御馬監空無一人,听守門的公公說都去新太倉領俸米去了,因此臣才匆匆趕至那里」

「鄺讓你去御馬監討要軍馬?還一萬匹?」朱祁鎮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問道。

「正是!」楊牧雲垂首說道。

「他可真是挺看重你的。」朱祁鎮心念一轉,已明其中的道理,這分明是鄺在試探他。

「所以你就去了新太倉,想在那里找到興安?」朱祁鎮接著問道。

「是。」楊牧雲答道。

「那你找到了麼?」朱祁鎮饒有興致的問道,心說這還真是個愣頭青,竟然異想天開的追到那里去。

「臣去那里才發現,宮里職司高的公公本不用親自現身去那里領俸的。」楊牧雲有些沮喪的回答道。

朱祁鎮一笑,「如果興安在那里,他會讓你如願辦妥手中的差事麼?」

「這」楊牧雲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朱祁鎮嘴唇抿成一線,微閉雙目搖了搖頭,「楊愛卿,你還有許多東西需要學呀!」

「微臣愚鈍,有負皇上。」楊牧雲拜倒在地。

「起來吧,」朱祁鎮睜開雙眼,「跟朕說說,你是怎麼遇見公主的?」

「微臣趕到新太倉後,」楊牧雲站起身,微微思索了一下說道︰「管糧庫官正

在按花名冊上的順序給公公們發放俸米後因言語不和,雙方就打斗了起來」

「他們動手了?」朱祁鎮目光一凝。

「是的,皇上,」楊牧雲回道︰「當時情況很亂,有殺手假冒宮里的公公尋機殺人」

「有殺手假冒宮中之人?」朱祁鎮眉頭一皺。

「微臣在混亂中發現公主和她的貼身宮女翠柔也在其中,便將她們拉到安全地帶」楊牧雲點點頭說道︰「那名殺手趁亂將司禮監秉筆衛炯刺殺,然後準備逃走,臣追上去正要拿住他,誰知他身手不弱,跳牆騎馬而逃」說著垂首說道︰「臣無能,未能將他緝拿住,請皇上治罪。」

「事發突然,你能護得熙媛周全,已經很不易了」朱祁鎮乜了他一眼,「朕就這一個御妹,朕不想她因為你再跟朕惹什麼麻煩。」

「是,臣有罪,臣惶恐」楊牧雲緊張得額角滲出了汗水。

「你現在又沒有罪,緊張個什麼?」朱祁鎮嘴角微微一翹,悠然道︰「你就算真的因為熙媛犯了什麼事,朕也不會殺你的,」微微眯起眼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熙媛這麼喜歡你,你就淨身入宮,常伴她身邊吧」

「皇上」楊牧雲大駭,腿一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皇上」一個小黃門匆匆入了大殿,躬身稟報道︰「王公公到」

「知道了,」朱祁鎮下頷微抬,「你帶楊主事到偏殿休息一下,天黑的時候再送他出宮。」

「是,皇上,」小黃門轉向楊牧雲,「楊大人,請吧!」

「皇上,」王振匆匆步入大殿,來到朱祁鎮面前躬身施了一禮,「奴才王振參見皇上。」

「王先生這麼急匆匆的來見朕,有什麼急事麼?」朱祁鎮氣定神閑的看了他一眼。

「皇上,」王振老臉通紅,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戶部糧倉的人無法無天,口出污言穢語辱罵領俸米的內臣」加重了聲調,「這還不算,他們居然還動起了刀子,將我司禮監秉筆衛炯當場刺殺,皇上」王振臉頰一抖,哽咽著說道︰「你可得為我們內臣做主啊!」

「王先生是說戶部管糧的人殺了司禮監秉筆衛炯?」朱祁鎮臉上沒有絲毫驚異之色。

看著皇帝異常冷靜的樣子,王振的眉毛微微一顫,「老奴不敢有瞞皇上。」

「凶手抓住了?」朱祁鎮接著問道。

「是的,皇上。」王振有些忿忿然的說道︰「戶部殺了我內廷之人,他兵部居然派兵將現場圍了,還把一干人犯押到了刑部,特別是那兵部左侍郎侯」

「這麼說人犯被押到了刑部?」朱祁鎮饒有興趣的問道。

「是啊,皇上,他們兵部,戶部,刑部聯起手來欺負我們內臣,皇上可得為我們做主啊!」王振哭喪著臉說道。

「那王先生想要朕怎麼為你做主?」朱祁鎮眉尖一挑,「是讓朕出面把人犯要出來交給先生你處置麼?」

王振的臉登時僵住了,他發現皇帝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善,心下不禁嘀咕起來。

「讓朕替先生想一想,」朱祁鎮悠然說道︰「朕把人犯要出來交給先生,先生再將他們交給錦衣衛,然後他們在錦衣衛詔獄的嚴刑拷打下,恐怕就算是頭死豬要它招什麼它就得招什麼吧!」

「皇上」王振听得不禁呆住了。

「怎麼,朕說的不對麼?」朱祁鎮看著他微微一笑。

「奴才奴才不敢欺瞞皇上,」王振跪倒在地,咚咚咚磕頭如搗蒜,「衛炯他死得實在是太冤了。」

「好啦,快起來吧,看看你這成什麼樣子,」朱祁鎮嘴角微微一勾,「王先生,衛炯他死得冤不冤朕不知道,但朕知道你是不會讓他白死的。」

「奴才奴才」王振不知道

皇帝是何用意,吭吭哧哧的不知如何說下去。

「內廷的俸米原先是按洪武舊制折銀發放的,」朱祁鎮踱著步子說道︰「如今直接發放俸米讓他們去市場上糶賣,這損失可是不少」

王振默默的听著。

「戶部的這種做法王先生認為一定是他們外臣整治你們內廷,是麼?」朱祁鎮說道。

「」

「這其實是朕的意思,」朱祁鎮此話一出讓王振大吃一驚。

「朕也是沒有辦法,」朱祁鎮無奈的看了王振一眼,「對麓川的第四次征討即將展開,兵馬糧草調動頻繁,這銀錢就花得跟流水一樣,」他嘆道︰「戶部那里很是緊張,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朕想著先對付幾個月,等稍微寬松一些再恢復舊制,不成想」

「皇上」王振听了不禁心中一酸,痛哭失聲,「是老奴沒考慮到皇上的難處。」

「如今大戰在即,軍馬未動,糧草先行,南方各布政使司管錢糧的官員都在戶部听候安排調遣,如果現在你要辦他們的話,整個戶部恐怕就要停止運轉了,這糧草不能先行,負責調兵出征的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又如何保證兵馬的正常調動呢?」

「奴才見識淺薄,還請皇上降罪。」王振顫聲道。

「所以」朱祁鎮緩緩道︰「這人犯還是由刑部來審,你們東廠還有錦衣衛就不要插手了。」

「老奴謹遵皇上聖命。」

「至于衛炯,朕一定會善加撫恤;其他人的俸祿,朕以後會酌情補上;還有人犯,朕會讓刑部從中找一個人抵罪;劉中敷用人無方,需戴枷視事十日王先生,朕說的你可滿意?」朱祁鎮盯著他說道。

「皇上聖斷,奴才拜服!」王振叩下頭去。

「那好」朱祁鎮面容一正,肅然說道︰「現在,你回去知會一下內廷其他諸監的管事人,都給朕把底下人約束好了,再給朕來陰的,就別怪朕不客氣了。」說到這里聲色俱厲。

「老奴明白,老奴一定去辦。」王振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忙不迭的說道。

「誰忠心為朕辦事,朕不會忘了他的好處,」朱祁鎮說到這里話鋒一轉,「可誰要是把朕當傻子耍,朕絕不輕饒了他。」

「老奴不敢,老奴對皇上絕無二心」看著皇帝堅毅威嚴的神情,王振心中感到暗暗後怕,自己精心的布置,如何就讓皇上知道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下只得感嘆,皇上長大了,再也不如一個小孩子般好控制了。

等日已西斜,夜幕重新降臨大地的時候,楊牧雲才在一個小太監的引領下匆匆由西華門出了皇宮,因為此時再不出去,所有的宮門都要上鎖了,時辰把握的可謂妙到毫巔。

楊牧雲郁悶的出了宮門,他卻不知道,因為自己的一番話,幫皇帝戳穿了王振設的一個圈套,也避免了內外廷的互相傾軋。他仰頭望了一下天色,暮色低垂,現在兵部應該已經放衙了,回去也不合適,可京城並無自己的落腳處,現在要去哪里這個問題一下子把他難住了。

他沿著京城的街道踽踽而行,漫無目的地走著。

忙活了一天,差事卻沒有辦成,反而因為護送公主回宮被皇上不陰不陽的數落了一番,完了還被關了半晌,天黑才放出來。

他想起皇上最後對他說的一番話,脊背就直冒寒氣,入宮去當公公,那是寧死也不能去的。

明日回兵部向尚書大人復命說什麼呢?內廷因為發俸問題跟外臣鬧得沸沸揚揚,這差事恐怕一時辦不成了。楊牧雲搖搖頭,感覺自己從來沒這樣窩囊過。

眼前人煙漸多,他已來到一個熱鬧的坊市上。入夜後,北京城一片燈火通明,士紳官員放了衙後,換上一身便服和平民百姓們一起走街串巷。因此整個北京城的繁華程度不下于南都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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