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風雲際會 一四 蜀亂紛紛殺意濃 諸生血濺大慈寺

自從多功兵敗後,定國與馬元利遂奉命引軍退往順慶駐扎。這日,忽有張獻忠聖諭傳來,令定國即刻返回成都。

臨行前,定國找來馬元利,對其言道︰「想當初咱們入川時,這川中諸府何其繁華?只要有兵,何愁無餉!不想這才過了一年光景,蜀地已然荒涼至此,有民之處盡是敵人,無民之處一片瓦礫!各處鄉村,我大西軍來則收耕閉寨,去則出耕回家,我軍屢屢籌糧不得,只能破寨取糧,屠戮良民無數!每每念及至此,我皆痛心不已,卻又無可奈何!」

馬元利亦點頭稱是道︰「殿下所言極是,如今川北各州縣皆是如此!長此以往,我大西朝必將民心盡喪!此去西京,殿下何不奏請老萬歲,將討伐叛逆之事暫緩,令各軍購牛屯墾,先行解決軍需供給問題。一旦解決軍需困境,便可以不再擾民,繼而撫民歸耕,填實州縣,此方為長久之計啊。」

定國雖深以為然,但還是不禁嘆息道︰「如此雖好,但即便我不去攻人,別人卻亦要來攻我,如之奈何?」

見定國心有疑慮,馬元利當即又說道︰「殿下差矣,曾英和王祥的境況又能好到哪里?當今之勢,用兵者速亡,不用兵者方能長久!我軍雖無力反攻,然防守依舊綽綽有余,倘若明軍來攻,乃是自取滅亡之道也!」

定國听後終于下定了決心,旋即留下馬元利駐守遂寧,而後獨自返回成都,面見張獻忠去了。

待各路主將齊聚成都,張獻忠遂在承天殿召集文武百官前來,共商攻略重慶之事。

張可旺率先言道︰「我軍日前大破楊展、王祥等諸路明軍,兵鋒正盛,士氣可用,奈何錢糧不濟,無法持久。只要能確保軍糧正常供給,兒臣便有把握一舉奪回重慶!」

張獻忠听罷,重重地一拳砸向御案,憤而言道︰「鳥!過去打戰,老子從來都是指哪打哪,何曾像過今日這般磨磨唧唧?咱們從前何時考慮過糧草之事,為何到了今日,沒有糧草反倒不能出兵了?」

定國連忙上前解釋道︰「父皇息怒,今時不同往日,那時我軍流動作戰,並無巢穴羈絆,哪里有糧,便往哪去,糧盡則另走他處。如今既已立國,出師征剿,進有目標,退有歸宿,如此一來便難以再隨地就取了。譬如此次攻取重慶,大軍經行之處,皆是我大西領土,百姓皆我子民,必須顧恤民力,不能強加攤派,如此一來,行軍作戰,自然必須先保證糧草供給,無法再如過去那般隨心所欲了。」

張獻忠听後沉默了良久,方才說道︰「鳥,人人都說當皇帝好,為啥老子自從稱了帝,建了國,反倒沒有從前痛快了!」

面對糧草不濟的窘狀,張獻忠不得不放棄了繼續攻打重慶的計劃,吩咐散會,並把汪兆齡單獨留了下來。

「汪丞相,老子尋思著,從前四川一省能有多少官吏,可自打老子登基,又增加了多少官吏?以四川一省之力供養這麼多官吏,如何不會坐吃山空?你且去替老子查查,將所有不重要的衙門,還有多余的官吏,全都給老子裁了!」張獻忠捋著長髯若有所思地說道。

汪兆齡抬起頭,試探地問道︰「陛下,當裁汰多少官吏合適?」

張獻忠思忖了片刻,這才發話道︰「就比照舊明時蜀地官員的數量定吧,只少不多!」

汪兆齡眼珠一轉,繼而向張獻忠建議道︰「但是當初咱們設置這麼多官吏,乃是為了羈縻那些縉紳,使他們為我所用。如今驟然裁汰,怕對我朝不利!依微臣之見,與其將他們散歸州縣,倒不如加以罪名逐一誅殺!一來可以震懾那些搖擺不定之人,二來可以抄沒其家產充入國庫,以為軍餉。如此殺一官即裁一缺,可謂一舉多得也!」

獻忠聞言大喜,立刻令張可旺照此去辦,盡快羅織罪名,誅殺朝中多余官吏。

當此時,邛崍、雅安一帶的縉紳、土豪糾集武裝,接連反叛大西,又有曾英控扼重慶;樊一衡佔據瀘州;馬乾坐鎮內江;涂龍屯駐納溪。原本已經歸附大西朝的搖黃十三家也見風使舵,突然反戈一擊,接受了督師王應熊的招撫,與大西軍作對。一時間,大西政權可謂是四面楚歌,危機重重。

隨著形勢愈發惡化,川北地區的縉紳、土豪俱將大順年號用馬糞涂抹,改作弘光年號。同時組織民軍襲擊大西軍,攻打地方州縣,屠殺大西官吏。

那些被抓到的大西官吏,或在署衙被當場殺死,或被架到火上烤死,或投入水中溺死,或被抽筋剝皮,活活疼死。許多大西官吏赴任不到數日就被殺死,有的縣甚至短短數月就有十幾名知縣接連被殺。

在這場曠日已久的川中內戰中,張獻忠的兩名義子右軍府都督張化龍,及張廣才也相繼在民軍的襲擊中殞命。

坐在承天殿上,望著如雪片般紛至沓來的告急文書,張獻忠暴怒不已,只見他一把掀翻御案,大聲咆哮道︰「老子待蜀獠最好,而蜀獠每每要反,負朕之極!負朕之極!」

張獻忠感覺自己肺都要氣炸了,現如今一心想著只有殺人!偏執報復的情緒早已攫取了他的心智,令他無法冷靜下來。但見張獻忠突然抬起頭,望著承天殿上方金碧輝煌的穹頂,口中不停重復地喃喃自語道︰「我命在天,人命在我,四方有路,在劫難逃!川人負我!必須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在這場席卷四川的叛亂浪潮中,到處活躍著讀書人的身影,汪兆齡早就模透了張獻忠的心思,當即迎合道︰「農、工、商、士是為四民,而士又乃四民之首!陛下不如再設科舉,假托遴選真才之名,將那些兩面三刀的讀書人全都誘來西京,然後一網打盡!正所謂鳥無頭不飛,人無頭不走,只要除掉這些人,縱使百姓再多,又能鬧騰出什麼事來!」

張獻忠听罷,不禁拊掌叫好,立刻傳旨各州縣,曰︰「朕因兩科取士無人,定于本年八月再開特科,網羅文武全才。全川士子即刻赴京應試,凡屬貢生、秀才、監生,有規避不赴者,著州縣官拿辦,本人剝皮,全家處斬,鄰里連坐,地方教官砍頭!」

在張獻忠這份殺氣騰騰的聖諭督促下,各州縣士子相繼來到成都,張獻忠于是下令將他們安置在大慈寺,並派數千名士兵嚴加監管。

這大慈寺內原有近千名僧人,當初大西軍破城之時,因藏匿了一名宗室,全寺僧人皆被大西軍屠戮殆盡,荒廢了許久,現如今正好供諸生居住。

除了無法自由行動外,這些士子的伙食倒還不錯,每天半升小米,每三天還有一頓肉吃。就這麼過了十幾天,一日清晨,汪兆齡突然全副戎裝,帶著張獻忠的聖旨來到寺中。

諸生趕忙跪倒听旨,只听汪兆齡捧著聖旨,高聲誦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每日勞碌,無暇顧及大家,讓大家久等了!今特令各處教官將所轄諸生領回原籍,待明年春天,再另行組織考試。欽此!」

士子們听說可以回家,不禁歡呼雀躍,一齊高呼萬歲,連連謝恩。

汪兆齡旋即命人在寺門口離地四尺處掛起一根麻繩,下令年幼者及身高不足四尺者,不得邁出寺門一步。結果除了兩個身材矮小的士子被留寺中,其他諸生皆興高采烈地出了寺門,以縣為單位排成十余列,每列皆有一名大西軍士卒領頭,高舉一面白旗,上書「某府某州某縣生員」字樣。

從大慈寺到南城門一路,有數萬名大西軍將士全副武裝,夾道三層站立,中間只留下一條小徑供諸生通行。

諸生尚不知禍在眉睫,互相有說有笑地魚貫來到城門前等候,不想才剛一出城,就被早已埋伏好的刀斧手打落行李,剝去衣服,徑直牽到南門橋上,砍入水中。

如此一隊接著一隊,依次屠殺,直到半夜方才全部斬殺干淨,一時間南門橋下河水皆被血水染紅,積尸阻流,直到十幾天後,方才飄蕩而盡。經此一番,被殺諸生多達兩萬兩千三百余人,惟有兩名高不及繩的年幼士子得以幸免于難。

在殺光諸生之後,張獻忠認為識文斷字的醫師也是危險分子,于是下令將全城醫師盡數聚集至皇宮之中,又讓太監搬出原先蜀王府中的一具醫用銅人,將銅人身上穴位全部用紙蓋住,讓眾醫師上前扎穴,但凡有一個穴位扎錯,即刻處死。

在如此殺氣騰騰的場面下,又有幾個人能夠氣定神閑的認準穴位,一場考試下來,城內醫師便被殺掉了一大半。

緊接著,張獻忠又下旨將成都附近的和尚、道士、工匠藝人全都抓了起來,準備將他們斬盡殺絕。

定國和文秀聞訊急忙趕進宮中面見張獻忠,見到張獻忠,定國和文秀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砰砰地連磕了幾個響頭,待他們再抬起頭,額頭上早已是鮮血淋灕了。

「你們這是做什麼?趕緊給老子起來!」張獻忠望著兩名義子,滿臉的驚愕。

「兒臣請求父皇停止殺戮,放過那些無辜百姓吧!」定國和文秀幾乎異口同聲地勸諫道。

張獻忠大怒道︰「鳥!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小子來教老子?再不起來,休怪老子不客氣!」

不想等了許久,二人依舊跪在地上沒有起來,腰桿卻挺得筆直,空氣中充滿了緊張的氣氛。見此情形,張獻忠忽然冷笑一聲道︰「好啊!你們兩個翅膀硬了是吧!就連老子的話都不听了!來人,給老子將這兩個不肖子打入大獄,听候發落!」

立刻就有御林軍從殿外一擁而入,將定國和文秀二人按住,徑直押往大獄。

正當張獻忠大開殺戒之時,成都的孔廟忽然驟起大火。張獻忠得報心中忐忑,連忙詢問汪兆齡道︰「汪丞相,這火起得蹊蹺,莫非是孔夫子不願讓老子殺這班讀書人?」

汪兆齡趕忙獻媚道︰「陛下勿擾,此乃孔夫子告訴咱們,四川的文運走到了盡頭!」

張獻忠听罷頓時放心下來,遂下令各州縣將那些被殺戮的諸生家眷全部押解入京,然後將這些人趕至城郊早已挖好的萬人坑前,盡數推入坑中,活埋而死。

至此,全川讀書人皆被張獻忠屠戮干淨,惟有雅州的士子得以幸免。原來當時雅州士子接到張獻忠特科取士的聖諭後不敢怠慢,連忙紛紛啟程奔赴成都。

然而上南道御史郝孟旋听聞此事,斷定這是一個騙局,在良心的驅使下,他火速偽造了一份詔書,派人追上本州士子,令他們速速回轉,這才逃過一劫。

諸生感念郝孟旋的恩德,皆情願追隨其起兵造反。郝孟旋立即聯絡雅州附近的明軍,里應外合逐殺了城中的大西官吏,並在城頭樹起一面「中興大明」的旗幟,正式拉起一支人馬,號稱「匡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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