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青萍 第25章 滅門之恨意難平

宋之問在《渡漢江》中曾說道︰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王黎離家不過兩日,卻也覺得越近家門情思越怯,越近家門心髒就跳的愈發厲害,仿佛戰鼓一般砰砰只響。鄴城南永豐大街甜井坊的王家大院,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就站在門口,笑嘻嘻的瞪著王黎。

小姑娘當然就是至兒,大姑娘卻並非蟬兒,而是一個二八年華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瓜子臉蛋,瓊脂玉鼻,微微挺翹,膚色如玉,彈指欲破,彎彎柳葉眉下明眸閃閃,靈動而又俏皮,更難得的是她的身量也出奇的高,堪堪與王黎眉眼相齊,走起路來如風擺楊柳,婀娜娉婷。

王黎看著那女子只覺得口干舌燥,半晌也開不了口,但覺的那女子眉眼間似曾相識,與腦海中那道身影漸漸的重合在一起,禁不住的打了一個寒顫。

卻听見那女子一聲輕呼,「古有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兄長莫非也要學大禹去治水嗎?」

聲如黃鸝初鳴,音似雛鳥輕啼,好似一股清泉在新田淌過。

王黎心里陡然一顫,一陣莫名的驚慌。這還是那個一臉高冷、前倨後恭、滿臉絡腮胡的黃陵嗎?一個頂好的大老爺們,怎麼突然就變成了一個絕世而獨立的北國佳人?

「黃,黃…賢弟,啊,不,黃…賢妹!」王黎看著眼前的佳人頓時手足無措,一張口舌頭打著卷,結結巴巴的,差點囫圇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黃陵背著腰,高高的站在台階上,一雙明眸微微閉著上下打量著王黎,似笑非笑,仿佛能夠直透人心,嘴唇微微一揚輕輕一撅︰「兄長,看你滿頭的汗水,怎麼的,我長得像老虎嗎?」

「是…啊…不是!」王黎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暗地里白了黃陵一眼,你怎麼就不是老虎了,乍一看見你便覺得頭皮發麻心跳加快,還敢說你不是老虎?你們全家都是老虎。

看著王黎的窘態,黃陵抿嘴一笑,露出點點風情。那一笑,卻恰似春天里的那一縷清風,吹皺了平靜的湖面,也帶走了王黎心中的焦躁不安。

「兄長,做客的都進去了,你這當主人的還不去招待,是要在門口喝西北風嗎?」

瞧著黃陵那張晶瑩剔透的臉蛋上翻起的白眼仁,又見趙雲、陳破虜及孫才等人已消失在院中,王黎訕訕一笑,頭也不回一溜煙的竄進大門,只留後兩個姑娘銀鈴般的笑聲在門口回蕩。

「至兒,姐姐帶你去玩,你再給姐姐講一講你家少主的故事!」

……

書房中,王黎、趙雲、陳破虜、余快、孫才和周康等六人席地而坐,各自身前放著一壇酒。

孫才臉色已如常昔,只是偌大的漢子仿佛山一般沉靜,眼神中尚留著一絲黯然和掙扎。

「寒冬臘月夜半三更的,喝點酒暖暖身子,也請孫才兄弟給我們講一講太平道的內幕可好?」王黎舉起酒壺朝眾人致了致意,又看了孫才一眼,嘆了一口氣。

這道傷疤終究還是要揭開的,雖然可能會鮮血淋灕,雖然可能會疼痛入骨。

孫才危坐在地上,也不拿碗,直接端起酒壇一飲而盡,木然的點了點頭,眼神中逐漸浮現出痛苦的味道︰「多謝大人的關愛能讓卑職重返賊曹,卑職今日前來,一是叩謝大人的信任。另一個原因,則是想給大人講一個故事。」

王黎等人放下手中的酒壇,靜靜的看著孫才。

孫才卻仿佛並不知道已成為群眾焦點,又自去開了一壇酒,長飲一口,好像陷入回憶般,眼神漸漸變得迷離起來。

「在十多年前,冀州鄴城有一個家姓孫的普通家庭。家中二老俱在,膝下一雙兒女,二老和次子務田為生,老大則仗著一身的蠻勁不時上山打獵砍柴,再到市集買掉換些零錢貼補家用。一家人勤勤懇懇,再加上那幾年風調雨順,就算交完朝廷的賦稅,一年到頭也還可以落一點余錢。

那一年,孫家老大新娶了一門媳婦,乃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二人情投意合,恩愛無比。那表妹剛過孫家不到半年,就已懷上一胎,肚子滾圓滾圓的,眼見得老孫家將後繼有人,孫家老大樂不可支,恨不得將那表妹捧在手心,老孫家見媳婦害喜,更是興高采烈,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

那年九月,孫家老大如往常一般上山打獵,不合獵到一只山豬。那山豬足有兩三百斤,孫家老大好一頓高興,如果拉倒集市上去貨賣,哪里還得不到一兩千錢,也可給家中一人做一套衣服了。

可是常言說得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那孫家老大只因一時的高興昏了頭,並未注意到那畜生竟還沒有死透,走到半路的時候,一不留神就讓那畜生掙月兌了繩索的束縛,逃進了當地一家大戶的莊園中。

也許是前幾年過得太順遂了,沒想到孫家會因一只山豬就此開始敗落。那大戶人家憑空得到一只山豬,自是喜從天降,怎容得孫家老大前去那戶人家索要。因而那大戶人家勾結里長和游繳等人,以私闖民宅盜取錢財的罪名,將那孫家老大反污為盜,打算解送官府。

孫家乃獨門獨戶,只有兄弟二人,怎抵得過那戶人家人多勢眾,如狼似虎。眼見得孫家老大要被投入大牢,孫家二老忙著陪上不是,將那家中的財物典賣一番,邀請鄉中三老作陪,又賠上了上好的十畝良田,才將那孫家老大救了回來。原來那大戶早年間便看上了孫家這十畝良田,這一朝得手,自是喜出望外,才發了發善心,對孫家老大擅闖宅邸既往不咎。」

此時一畝良田約值四五千錢,十畝良田足足值五萬錢。僅因那大戶想貪圖一頭一兩千錢的山豬,便訛上孫家五萬錢,孫家何其不幸,那大戶又何其惡毒?

「這大戶實在可惡,活該千刀萬剮!」

趙雲怒喝一聲,「砰!」地一聲將酒壇砸在桌案上,酒壇應聲而碎,酒水四濺。

眾人哪里不知道孫才這是借著故事在說自家事,心有戚戚,俱皆同情的看向孫才。

這狗日的世道,王黎搖頭嘆了口氣,這特麼的分明就是《水滸傳》解珍、解寶兄弟倆的翻版,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大戶門第,怎能不讓人寒心,怎能不逼人造反?簡直就是屎可忍尿不可忍,不,是可忍孰不可忍!

孫才感激的看了王黎和趙雲一眼,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接著說道︰「孫家原本有五六十畝土地,經此一事五口之家僅剩三四十畝貧瘠之地,一年所獲不過三十來石,除去田租,戶稅,更賦,算賦等,大概所剩也只有十五六石,人均每天不足一斤口糧。

至第二年之時,孫家長孫的出世則更是讓孫家雪上加霜,本來就已捉襟見肘的家底,在交完田租賦稅後已然所剩無幾。第二年五月,恰逢冀州大旱,糧食歉收,餓殍遍野,阿翁阿母為了能夠給長孫節約點口食,離家出討,結果染病死在途中。

孫家那媳婦剛生下一個胖大的小子,驚聞噩耗剛出月子就動了氣患上了風寒,在床上纏綿了月余,連帶著孩子一起病死在床上,可憐孫氏一家六口人就因為一只不合時宜的山豬,便只剩下了孫家老大和老二兄弟二人蹉跎于世。

兄弟二人正走投無路間,恰逢一道人路過,勸慰兄弟二人‘天以至道為行,地以至德為家,共以生萬物,無所匿,無所私’,‘國之將亡,必生妖孽’,又道大漢朝中如今妖孽橫行,那大戶人家不過是疥癬之疾跳梁小丑不久將自取滅亡,‘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于天,天帝使赤精(子)下凡教我此道’。

那夜,道人指點了兄弟二人很久,才飄然而去。

翌日,便听得那大戶人家家主及長子暴斃而亡,兄弟二人知道這是那道人替自己報了私仇,那兄弟二人就這樣成了道人麾下最早的一批教徒。因孫家兄弟入教最早,因此得以授以火旗旗使一職,而孫家老二則為旗下隊正。那孫家老大得以火旗使以後,更加心悅誠服,日練武功,夜習教義。不久,正逢郡中招募捕吏,那孫家老大便入了賊曹成為一名除賊捕盜的捕吏。」

「那你那兄弟呢,現在何處?」王黎看著孫才嘆了一口氣。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

孫才雖然不是什麼捧心的西施,抬起頭來臉上卻已是滿臉的淚水,一滴一滴的掉入酒中,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我那兄弟名喚孫林,昨夜已死在紅楓渡暗窟中!」

哎,曾經三世同堂的孫氏一門六口之家,僅僅因為獵下了一頭山豬,便直教江湖中多了一名好漢從此氣沖斗牛,憤世嫉俗,人世間再添一位兒郎余生顧影自憐,孑然一身。

眾人齊齊嘆了一口氣,垂著頭默默的看著壇中的酒一時無言,只余下重重的呼吸。

注釋︰

畝︰漢朝240步為一大畝,約今0.69畝;100步為一小畝,約今0.29畝,此處為小畝。一小畝良田年產量約為1.8-2石,貧瘠之地年產量約為石。1石=4鈞=120市斤,漢1市斤=0.5斤,1石約為現在60斤。

田租︰三十稅一,加上良田的賦稅,孫家一年約繳納田租兩石;戶稅(人頭稅)︰每戶每年200錢;更賦︰成年男子每年300錢;算賦︰每人每年120錢。此處換算均按大麥折算,1石大麥約合220-230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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