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回︰成也蕭何敗蕭何

隋御負手佇立在霸下洲的門首,見到郭林把鳳染平安帶回侯府,方才暗暗放下心來。他自己沒覺得怎樣,但郭林和金生乃至鳳染見到他時均愣了愣。

郭林不可名狀地望向隋御,語氣動容且發顫地說︰「侯爺,你已經能站起來了!」

隋御被郭林如此一問,不自然地往自己腳下瞅一眼,輕笑了聲道︰「是啊,若你們再晚回來幾天,沒準兒我都可以跑跳了。」

「嘿嘿,真好。」郭林大喇喇地笑道,余光瞥在鳳染這邊,剛想對她說幾句感謝的客套話,就發覺她同樣有點驚詫地望向主子。

隋御站在台階之上,而且他身量偏高,鳳染抬頭瞅他愈發費勁兒。他微微歪著頭,蹙眉道︰「你是不是長胖了呀?」

此言一出,周遭眾人都覺得不甚尷尬,紛紛裝作沒有听見。

隋御沒好氣地翻了她一眼,搶白說︰「我日日被你逼著不是喝苦藥湯子就是嚼爛草根兒。我能胖嗎?你過來模模我哪里有肉?」

鳳染干脆邁上台階,倒沒有往隋御身上模去,只頻頻晃腦道︰「奇了,我又下錯藥方了?明明是治腿腳的嘛,怎麼身子還跟著壯起來了呢?」

隋御的臉色已快繃不住,她一天天就沒有順著他的時候。枉費他白白擔心她一上午,就怕她在外面被人欺負。不過就她這伶牙俐齒的樣子誰敢欺負啊?

好吧,鳳染能不能欺負別人尚未可知,但她能可勁兒欺負自己,這點他心知肚明。嘴上硬的跟頭驢子似的,心里卻一百一千個願意。

鳳染撇下眾人往東正房里走去,隋御朝郭林等稍稍側身,窘笑道︰「走吧,咱們進去細細說。」

金生附在芸兒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話。芸兒听過立馬點頭,辭了眾人,牽起隋器快速往後院里跑去。

不用大家再明說,廚房里定堆滿雞鴨魚肉。苦了大半年,終于可以放開肚子吃一回葷腥了。

隋御站在那里時跟個正常人沒啥區別。站立太長時間不可,半炷香的工夫是可以堅持下來的。尤其他今日束發戴簪,穿一身粉青色軟綾直裾,看起來真有幾分翩翩公子的韻味。

然則一走起路來還是原形畢露了。從門首進入抱廈,再穿過中堂走回東正房里,不過幾十步的距離,但隋御走得非常緩慢。起初還能維持住現狀,到後來他的雙膝已自動彎曲下來,有不想外露的疼痛感,更有沒法主導的那種失衡、失重感。

金生和郭林有幾次想出手攙扶住主子,皆被另一側的水生給暗暗攔下來。三人都默默地壓慢腳步走在隋御身後,陪同他走完這段看似不那麼艱難的路程。

鳳染靠在東正房門口,笑呷呷地說︰「侯爺,你今日在家是不是偷懶啦?走得有點慢喲,是在給郭將和金哥兒賣慘嗎?我們在家才沒有虐待你。」

她口里雖在嘲笑,身子已走到隋御旁邊,稍稍端起一只小臂送到他面前。隋御一面瞪著她,一面把手掌搭上去,「我里衣都已濕透了,夫人要不要伸進來驗驗?」

鳳染笑著說不,把隋御妥當送回敞廳的輪椅上後,她才說︰「你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你們啦。」她睇向金生,「芸兒是不是過廚房那邊去了?我這就去幫忙。」

「鳳染。」隋御肅穆說,「你留下,哪兒也不要去。」

「我還是……」

「你就待在我身邊。」隋御打斷她,當著幾人的面伸出手,「你過來。」

鳳染不好意思地走過去,用大袖甩在他的手心上,咕噥道︰「知道你是侯爺,別在這里耍威風。」說完垂著粉面兒立在隋御身側。

其實水生和金生都已明了隋御的態度,郭林听金生詳述過侯府里的情況後,也知道了鳳染對侯爺、侯府都做過什麼。用不著隋御這麼正式地擺出來,大家都明白以後該怎麼對待鳳染。

但隋御就是要以這個行動告訴他們,還有鳳染,建晟侯府從此以後的當家主母都是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再不會對她半分隱瞞。

水生不動聲色地給金生和郭林搬來兩把圈椅。他們一路趕回錦縣,一刻沒有停歇又去了趟邊境集市。他們倆還有此刻正在集市里幫李老頭等賣果子的侍從們都很乏累。

「坐吧,咱們無需客套。」隋御一手搭放在膝骨上,「郭林,你母親可安好?」

郭林蒼白地笑了笑,「她老人家拖到年後到底過世了。走得很安詳,臨走前還叮囑我,一定要回到侯爺身邊。」

隋御隱忍地滑動了下喉結,沉聲說︰「你節哀。」

「侯爺知道我是家中的老來子,就我這麼一根苗兒。父親前幾年先走一步,我母親如今一走家里再沒甚麼親人。她老人家發了話,不要我在家里守孝,發喪過百日後趕回錦縣便好。」

郭林從母親過世開始說起。他的原籍不在雒都,是雒都下設的縣城里,距離雒都僅有半日的路程。母親過世他身後沒了牽掛,就惦記去趟雒都找一找隋御曾經的那些舊交們。

畢竟在離開錦縣時,建晟侯府是多麼窘迫的一個狀態他是知道的。那時候侯府尚且能掏出點銀子勉強度日,他猜到之後的日子會更不好過,卻沒想到侯府後來能窮到那步田地。

郭林獨自去往雒都沒有輕舉妄動,而是選擇了幾個他認為比較靠譜的對象進行監視。很擔心冒冒失失地去找誰,非但沒有幫上隋御的忙,反而給隋御抹黑添亂。誰成想在他偷偷監視別人時,同樣也被別人盯上了。

一日月黑風高,郭林正走在一處小巷子里,忽有一伙人冒出來,先是用東西堵住他的嘴,之後用麻袋套住他的頭,再用麻繩把他結結實實地捆起來。

「你被誰發現了?」隋御追問道,「他們可傷到了你?」

郭林和金生相視一笑,金生接過郭林的話茬兒,繼續說︰「綁架郭將的正是顧光白將軍。」

「他?」隋御呼了口氣,拭起濃密的劍眉,「虧他能做得出來。」

先說這顧光白系為雒都禁軍龍獅營統領,掌握著禁軍三分之一的兵力。當年西祁大肆侵犯北黎時,漠州邊軍兵力不夠,便是他主動請纓,率領龍獅營去前線支援,為隋御解決後方之憂。

他們之間的袍澤情誼就是從那時候建立起來的。後來隋御戰馬墜崖被送回雒都休養,顧光白明面上疏遠他,甚至不顧地點和場合講隋御的壞話。讓人覺得他們倆定發生過什麼過節,以至于這般「落井下石」。

可顧光白轉過臉又變成另外一副面孔。他暗暗尋來良醫為隋御診治腿傷,又避開眾多眼線來至隋御府上和他徹夜長談。要說顧光白知道些內情,這是不可能的。但他久居在雒都,雒都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他就能在其中分析出一二。

顧光白看似圓滑投機,心中卻裝有家國和山河。他欽佩隋御,就如同隋御老早已看透他那聲偽裝的皮。二人在西祁的天雷山上共同經歷過生死,那幾場令人永生難忘的苦戰讓他們看透彼此。

「當初侯爺重傷之後,很多依附于曹太後的大臣都在暗中動過手腳。」郭林已在顧光白那里知道了真相,「想讓侯爺生的沒幾個人,他們全都想讓侯爺死。」

「所以才有那麼多太醫、名醫,輪流去我府上為我勘驗傷勢?明面上是要救我,實則是打著救我的旗號,想要把我給慢慢治死。這樣一來神不知鬼不覺,更好對外人有個交代。」隋御漫不經心地說道,這些他早就了然于心。

「顧將軍就是察覺到這些才說服侯爺將計就計,以為這樣能躲過一劫。」郭林忽地往窗外天際上望去,雙手高抬過頭頂,抱拳說︰「千算萬算好不容易讓侯爺離開雒都那個是非之地,卻沒想過曹家人那麼心狠,直接讓元靖帝駕崩了。」

「先帝是怎麼死的?」提到裴彬,隋御壓制許久的哀傷情緒又翻涌上來。

郭林干笑了一下︰「侯爺,坊間傳言元靖帝是私自出宮去了煙花柳巷之地,不幸染上那種病,回到宮中不敢對太醫們講實話,耽誤了治病時機沒幾日便過世了。這樣的經過您信麼?」

「一派胡言!」隋御又一掌拍在輪椅扶手上。那搖搖欲墜的扶手終于「 」的一聲折下去。

「元靖帝的死肯定與曹家人有關。但具體是怎麼回事,雒都沒有人敢多說一個字。這些暫且不談,元靖帝離開的突然,劍璽帝更是一夜坐到皇位上。和當年元靖帝登基的情景大致相同。」

「倒曹派把這灘水攪混了?」隋御道出心中疑惑。

「不僅倒曹派那些大臣們紛紛跳出來,還有不少皇室宗親也站起來說話。可以說有多少人支持曹家,同樣就有多少人反對曹家。劍璽帝年幼好控制,誰都想把持他,做起幕後的當家人。」

「看來雒都這大半年都在內亂中?」

「殺的殺、罰的罰、貶的貶。」郭林意味深長地道,「侯爺,他們沒有給建晟侯府撥來封賞,一則是故意為之,二則也是無暇顧及你。要不是雒都內亂,不知道得有多少刺客來暗殺你了。」

「如今平息了麼?」

「顧將軍說暫時維持住了朝堂上各方的平衡。但這不過是個假象,雒都已從骨子里往外腐爛,這種劍拔弩張的平衡太緊繃,說不定哪日就要斷開。」

鳳染蹲撿起那折斷的輪椅扶手,想了想,這一次隋御再不會需要了吧?

隋御瞅了瞅她,自顧問道︰「顧將軍捎了什麼話回來?他打算讓我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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