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2 普渡眾生

雕像有一米多高,放在台子上,視線只比許問稍低一點。許問站得稍遠,注視著觀音,仿佛與他對視。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吐出一口氣,坦然道︰「不能。」

流水線生產只能出流水線產品,嚴格管控工序和流程,可以做出精品,但像這樣心神靈完全兼備的頂尖極品,必然只能靠工匠大師——不,藝術家手工制成,全分法、也就是流水線是絕對辦不到的。

「也就是說,這個全分法,是用本來很有前途的年輕人的時間和天賦,來做出大量不成氣候的庸品的嘍?」

儲秋實看上去非常老實木訥,但此刻一步步問過來,思路非常清晰,言辭極為犀利。

「從某個角度來看,這樣說也未嘗不可。」許問思考片刻,點了點頭。

人群里一片騷動,坐在他身後的連林林拳頭在膝蓋在握緊,滿臉都是憂色。

儲秋實的結論苛刻而犀利,但許問竟然同意了!這不就是把自己扔進了最不利的位置嗎?

儲秋實也有些意外,揚了揚眉,頓了一下才道︰「那你這個全分法,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做出來不就是害人嗎?」

「當然不是。」許問揚了揚眉,矢口否認。

他的否認並不讓人意外,儲秋實也沒有生氣,同樣揚了揚眉,莊重地道︰「願聞其詳。」

與此同時,其他工匠大師也都在注視著許問,表情凝重,都在等待著他的闡述。

然而許問沒有馬上說話,他仍然在看著這尊雕像,而觀音的溫柔與悲憫同樣映入他清澈的眼中,片刻的漣漪後,再次變得清晰而穩定。

「絕藝能感人,我想請問儲大師,您從這尊觀音像身上,能看見什麼?」片刻後,許問緩緩開口,向儲秋實提問。

儲秋實完全沒預料到這個問題,怔了一下,再次看向觀音像。

「慈愛、悲憐,大士心懷天下,普渡眾生。」儲秋實向觀音像行禮,如實說出自己的心聲。

「眾生。確實。」許問點頭,又問,「那儲大師覺得,眾生該如何普渡?」

這個問題實在太驚人了,儲秋實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過了一會兒他才失笑︰「不是神仙,誰能普渡眾生?你該不會覺得全分法能做到吧?」

「這次為了服役,我從江南到了西漠,一路走過來,看見了很多事情。」許問沒有直接回答,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

「請問有紙筆嗎?」許問問明山。

當然有,明山馬上給他準備好了。雕像被移到旁邊,石台上鋪開一張宣紙,狼毫筆飽蘸墨汁,懸于紙上。

許問其實更習慣用炭筆作畫,這時代的工匠大部分也是這樣在木板或者牆面上畫示意圖。不過現在提起筆,他也沒有什麼特別不適應的地方。

「在江南,官邸園林是這樣的,普通民居是這樣的,鄉村農家的大部分房屋是這樣的。」許問不假思索,一邊說一邊畫,落筆極快。明明用的是毛筆,但線條精準,粗線合宜,跟炭筆畫出來的沒什麼兩樣。

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這表示許問對肢體以及工具的控制穩定得可怕,單這一項,就已經不遜于他們幾十年的積累了。

但這個畢竟在場的人人人都能做到,所以大家更注意的還是他繪畫的內容。

很快,他畫出了一幕幕場景,主要是房屋。

他曾經認真觀察過它們,記得非常清楚,描繪得很準確。

「你這畫……這角度……」劉萬閣突然動容,出聲問道。

許問畫的不是圖紙。圖紙的話要正俯剖等各個面細致地畫,但他現在就是一律俯視四十五度,盡量呈現出房屋的全貌。

他畫得快,線條當然不可能很復雜,但是可以看出來,他的每一根線條都恰到好處,必不可少地勾勒出了房屋的整體形態。

最關鍵的是,這種畫法需要極佳的透視和立體功底,這在這個時代非常少見,劉萬閣一眼就看出來了其中的巧妙之處。

不過許問沒有抬頭,劉萬閣也沒有再問,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這個。

許問很快畫完江南全部的常見建築,吳地繁華,再差的房子也不至于不蔽風雨,但老實說也就是能蔽風雨而已。

「然後我們就上了路,一路往西,大部分時候在野外,但偶爾也會經過鄉村城市,看到當地屋宇。」

許問換了張紙,繼續畫。

周圍沒人吭聲,但表情都漸漸凝重下來。

這件事其實大家都知道,但當許問實際把它呈現出來的時候,還是很讓人觸目驚心。

離開江南,房子馬上開始變舊變破,很多地方的房子勉強有個頂,胡亂用石頭圍一下,別說美感了,簡直讓人想不到他們下雨或者冬天怎麼過。

這種房子根本談不上風格,連最基礎的功能都達不到。

從五連山開始,窯洞成為當地人主要的居所,但就算是窯洞也有好有壞,大部分人住的其實只算一個山洞,門口掛著草簾,屋子里毫無光線,濕氣漫溢,帶來各種病癥。

當然,這種病對當地人也算不了什麼,他們根本活不了太久,三四十歲已經是壽命的盡頭。

這段時間里,許問沒有說話,只是在畫。

但這些話就像無聲的陳述,帶著大師們想到了自己曾經經歷或者看見的地方,想起了那些生活。

不,根本談不上生活,只是活著而已。

雖然近年工匠地位略有提高,但士農工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周的工匠都處于社會底層。在功成名就之前,誰沒吃過苦?就算在功成名就之後,誰又沒吃過草咽過糠,住過漏水的草房子?

一時間,所有人都想到了很多東西,心中五味雜陳。他們能做到現在這種程度,沒一個是傻的。越來越多的人領會了許問的意思,窯洞里安靜著,只能听見沉重的呼吸聲。

許問的筆沒有停止,他又換了張紙,沒有再畫房子了,這次他畫的是人。

衣不蔽體,食不裹月復,就算活著,也只是勉強吊著一口氣,苟延殘喘。

「這是……逢春人?」此時有人出聲,聲音很輕。是李全,他了解一些許問的經歷,猜測道。

「衣服不像,倒像去服公役那些匠人的。」李全身邊另一人提出異議,聲音同樣很輕。

「我們那里的農人,跟這也差不多。」又有人輕聲異議,帶著苦笑。

他們重新看向許問,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一樣,表情極其嚴肅而認真。

他們明白他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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