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6 本心

孫博然的手停住,考生們的心剎那間懸了起來,感受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

劉胡子從馬扎上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一個箱子旁邊,低頭往里看。

里面華麗的龍紋鎏著金粉,在陽光下散發著刺眼的光芒,讓劉胡子下意識地眯了眯眼楮。

「我都搞不清楚了,這到底是我過壽,還是他孫博然過壽。」劉胡子冷言輕語,話里帶著明顯的譏諷。

無數道目光下意識地看向孫博然,孫博然苦笑著,向師父拱手道︰「是徒兒不好……」

「你不好在哪里?」劉胡子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怪你當上了朝廷大官,還當了勞什子主考官,這些大的小的都要看你的臉色行事?」

他望向垃圾場外面縮得像鵪鶉一樣的考生們,一指那些堆得大大小小的箱子︰「老頭子住鍋響巷,我就問你們,鍋響巷哪間屋子有這麼大地方可以放這麼多東西?」

「老頭子一輩子住在桐和府沒出去過,打的全是街里鄉親天天要用的家什,這些什麼龍啊鳳啊屏風啊隔扇啊,我見都沒見過。送這些給我,有個卵子用?」劉胡子重重一拍岑小衣那扇屏風,下六木很輕,劇烈地搖晃了幾下,險些被推倒。

考生們低著頭不說話,但放眼看過去,好幾個人臉上都寫著「我怎麼知道你喜歡什麼」。

「你們是覺得老頭子就是一個快入土的老貨,又不出名,要不是仗著一個好徒弟雞犬升天,誰知道你是誰?」劉胡子一眼看出他們的想法,說得非常刻薄。

「我呸!」劉胡子看著他們的表情,重重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像是一顆釘子扎進了土里一樣,濺起了一片塵土。

「也想想你們的身份!什麼徒工試,什麼百工試,說到底你們都還是匠人!匠人就要有匠人的本份,做東西知道,連主家要什麼都沒搞清楚,做個屁的做!」

劉胡子年紀雖大,但中氣十足,聲音雖然像破鑼一樣,但重重敲響在每個人的耳邊,甚至有些痛心疾首。

「問問你們自己,在听到孫博然要你們送禮的時候,你們心里想的是什麼?終于有個機會可以拍主考官的馬屁了?終于有機會在主考官面前露露臉了?」劉胡子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胸膛,問道,「還是本著一個匠人的心,好好地、踏踏實實地去做一件東西?」

考生們徹底沒有了話語。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或者認同劉胡子的話,甚至有相當一部分人覺得他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主考官發話要收禮,他們這些做考生的就是人在屋檐下,當然得好好低頭了。

但許問卻抬起了頭,緊緊地注視著前方不遠處的老人,看著他痛心到扭曲的表情,看著他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也看見了他身後孫博然蠕動的嘴唇與臉上的震動。

許問突然發現,在此之前,他的心也不是不浮躁的。

甚至因為從另一個世界獲得的優勢,他在看待這個世界的時候會情不自禁的帶上一些優越感,有一些居高臨下的態度。

但劉胡子這幾句話,卻像是一記重錘,直接把他從雲端砸進了地上,讓他開始重新審視與思考一些東西。

「朝廷開百工試,這是好事。」劉胡子聲音漸低,比之前平和了一些。

「我年輕時候哪想得到,我們這種手藝人,竟然也有了當官的機會,能出人頭地了。但是當了官,就不是手藝人了嗎?除了手藝,我們還會什麼?」

劉胡子的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先別說朝廷只取少數人,就算這少數人當了官,還不是一樣要靠手藝吃飯!朝廷開了百工試,我們就能忘本了嗎!」

他一轉頭,看見剛剛打開來擺放在後面的那些屏風箱籠,突然再次怒氣勃發,「還只是給人當徒弟的,就學了這一套偷雞模狗、投機取巧的本事,還怎麼當個真正的手藝人?考什麼百工試,直接滾蛋算球!」

他一聲暴吼,一腳踢翻了旁邊的一把龍鳳呈祥太師椅。

他年紀畢竟大了,身板再怎麼好也不可能跟年輕人一樣,這一腳動作太大,他一個收勢不及,險些跌倒。

孫博然嚇了一大跳,連忙上去扶他,手肘一帶,就把許問和呂城的那個盒子撞到地上去了。

這盒子的盒蓋並沒有鎖得很好,里面的東西乒里乓啷掉在地上,散了一地。

孫博然完全沒留意,他忙著把自己的老師父扶起來,一邊還在埋怨︰「師父你這麼大年紀,也讓人省點心!不喜歡這東西是吧,就讓我來踢啊!」說著,他也去踢了那把太師椅兩腳,跟哄孩子似的。

此時,周圍一片鴉雀無聲,沒一個人敢說話。

孫博然這一扶一罵,已經充分表明了他的態度。他絕對是站在自己師父這邊的。

也就是說,他跟劉胡子一樣,絕不贊同他們這樣送禮,甚至來說,所謂的送禮其實只是一個考驗,考的就是他們身為工匠的心性!

而這其中也真的有一些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有了一些觸動。

「是我錯了。」人群中,一個聲音突然揚起,所有目光瞬間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岑小衣越眾而出,狀似誠懇地向劉胡子深深鞠了一躬︰「劉師今日此言,令學生震聾發饋。回想之前學生所為,實在太過功利,失卻了匠人本份。」

大部分工匠風吹日曬,長得都比較粗糙著急,岑小衣白淨俊秀,在人群之中頗有些玉樹臨風的感覺。他注視著劉胡子,仿佛每一個字都發自肺腑︰「朝廷這百工試,考的是匠人的技藝,亦是對技藝的一片真心。之前的我,實在是本末倒置了。」

他拱了拱手,道,「學生今日回去,定當洗心革面,認真研習。兩月之後,以自己真實實力,求得為朝廷效力的機會!」

說完,他轉過身,排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此時,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的背影,許問也在看著同樣的方向。

他真的有點驚為天人了。

岑小衣這一番話這一轉身就走,如果不是他有所覺悟發自內心的作法,那是真的有點牛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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