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總統看了看自己雖然蒼老但保養得還算不錯的雙手，沒有回應周融的話。
空氣中依稀有一絲紙張燃燒後留下的焦糊味，但很快被壺中濃郁的咖啡味掩蓋。
「慌什麼！」自從韓兼非被炮擊之後，老總統對這個辦公室主任越來越沒有好臉色了。「出什麼事了？」
「總統先生，」周融舌忝了舌忝因為焦急而有些干裂的嘴唇，「新羅松發生軍事政變！消息剛傳過來，月兌離分子控制了總督府和地方艦隊基地，並向聯盟提出了三個條件……」
炮擊事件後，前首相東野矢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本以為會讓左翼政治聯盟更加依賴自己，卻不料陳明遠一反常態地投向自己最大的敵人保守黨。
于是，在幾個月後的大選中，東野矢所帶領的泛星陣線，終于敗給了保守黨。
于是，保守黨黨首，前副議長漢威先生，順利坐上了聯盟總理的位子。
從那以後，周融便開始在保守黨的高層中間活動，想要挪一下位置，從這個吉祥物總統身邊離開。
畢竟，漢威先生如今已經是整個聯盟權力最大的那個人，就不用在借助老總統的面子和政治資源來拉攏什麼人了。
馮憑海從來沒有在意過周融的小動作，畢竟不管他怎麼蹦，在聯盟政局內，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罷了。
拋開工作能力不說，他對這個投機者的厭惡，幾乎到了不耐煩的程度。
周融帶來的消息，並沒有讓老總統覺得意外，在看到那張紙條的時候，他就知道新羅松要發生或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沒有深厚的根基，韓兼非絕對不敢說，他會在新羅松「開新店」。
他給自己發那張紙條，有四個目的。
第一，韓兼非在半年多前就決定要在新羅松搞事情，這次算是正式通知；
第二，沒有用即時通信，而是郵寄的方式，是韓兼非給自己的一個提醒，他不希望自己干預這件事；
第三，韓兼非告訴自己，應該接受新羅松的條件，也算是履行對他的承諾；
第四，他自己的條件，是一定要讓梅薇絲‧謝頓當新羅松的實際掌控人。
雖然很不爽，但他不得不承認，那個五年前還只是在他羽翼庇護下生存的小子，如今已經有資格跟他提條件了。
「新羅松提了什麼條件？」老總統發了會兒呆，才開口問道。
「第一，聯盟承認新羅松的自治權；」周融知道老總統對自己越來越不耐煩，可一想到漢威總理交待的事，便耐下性子來小心翼翼地說，「第二，將聯盟所有官方機構撤離新羅松，只保留一個聯絡處；第三，新羅松地方艦隊的軍備等級，不再受《地方防務條例》約束。」
這三個條件，和六年前在菱湖衛星發動叛亂的自由軍所提出的要求如出一轍，基本上已經可以定性為叛亂了。
菱湖衛星距離奧古斯都堡很近，當時的聯盟艦隊還有余力在白山公司雇佣兵的配合下平叛，如今的新羅松位于聯盟疆域的邊緣，近些年來一直處于經濟停滯狀態的聯盟，似乎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發起一場跨越四百多光年的戰爭了。
一直以來，奧古斯都堡一直都靠對其他行政行星和殖民地的不對等經濟政策來保持高速發展，馮憑海早就知道，菱湖不會是一個特例。
作為年輕一代的佼佼者，韓兼非和陳明遠也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兩個優秀的年輕人從兩個方向上試圖解決這個問題，卻變成了勢同水火的敵人。
而在菱湖平叛中出現的那種怪物，依然始終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高高懸在聯盟乃至整個人類的頭頂之上。
雖然奧古斯都堡的人民依然享受著和平、繁榮和優渥的生活，但此時此刻的聯盟，就像一個四處漏風的屋子，已經到了需要拆東牆補西牆的地步了。
「漢威總理是怎麼說的？」想到這里，老總統問道。
「總理先生說……」周融剛要開口，突然相當，自己名義上還是馮老總統的辦公室主任，就這麼明目張膽地替漢威總理傳話，似乎有些不妥，但他還是扶了扶眼鏡說，「漢威先生的秘書找到我，讓我問您的意思。」
「這是漢威先生要考慮的事，」馮憑海擺擺手，「找我干啥？聯盟憲章改了？總理做事需要向總統請示匯報了？」
周融動了動嘴唇，沒有立刻回答。
老總統卻一下子明白了。
原來，這張紙條還沒到自己手里的時候，就已經被很多人看到了。
漢威總理的意思很明確︰既然韓兼非在新羅松搞事情，並明文通知你馮憑海，我就想問問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保守黨不像泛星陣線和左翼政治聯盟，在每個行政星都擁有支持者，作為一個奧古斯都堡本星利益代言組織，它似乎有更多的理由維護當前的格局。
馮憑海並沒有太多想法，早在韓兼非明確表示自己早晚要另立門戶的時候，他就想過，不但自己，即使聯盟，也無力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就算他當時全力配合陳明遠，甚至像東野矢那樣親自出手布局，姑且假設真的能把韓兼非弄死——死了一個韓兼非，還有李兼非王兼非趙兼非，這是必然的事。
其實解決辦法也不是沒有，像陳明遠那樣，干脆強行集中權力，徹底把行政星和殖民地壓榨干，也是一種解決辦法。
誰是誰非，他不好評說。
就像翟六說過的，誰活到最後，誰就是對的。
「漢威先生說，您曾經參加過菱湖那次的成功平叛，這方面您的經驗比較豐富。」周融一直偷偷看老總統的表情，知道他猜出緣由，才開口道。
「新羅松跟菱湖不一樣，」馮憑海想了想，還是說道，「先試著談談吧，如果談崩了真要打，軍事上的事，讓他問問陳明遠，四百多光年的補給線，這仗應該怎麼打。」
周融點點頭，這也是他跟漢威總理的秘書私下討論過後得出的結論。
「不過，」他又扶了扶眼鏡，「漢威總理還有個事情要請您確認，如果聯盟要跟新羅松談判的話，能否請您親自出馬來和對方談談？」
馮憑海低聲罵了句娘。
雖然周融回來後一共也沒說幾句話，但已經把漢威總理那邊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保守黨不想要戰爭，漢威先生只想維護自己的診治利益。
至于新羅松如何，聯盟將來如何，只要不是在他喬治‧漢威的任期內，那就是下一位總理該考慮的問題了。
老總統點點頭︰「好，我來談判，但漢威先生必須告訴我，他的底線是什麼。」
「好的。」周融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漢威先生的秘書曾經跟他說過，這件事做好後，會給他調崗到外交部長身邊，那可是個升職最快的位置。
「那你還站著干嘛？」老總統沒好氣地說，「還等著我請你喝咖啡嗎？」
周融愣了會兒，行了個禮，便告辭離去。
這些天來，作為總統辦公室主任，他在總統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只要不傻，誰都知道他在做什麼。
不過即使在漢威先生眼里，哪怕在漢威先生秘書的眼里，這個故意帶著眼鏡假裝成熟的總統辦公室主任，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趕走了周融，老總統才有時間好好喝一杯咖啡，之前沖的咖啡早已冰涼，被他在倒進壁爐上掛著的壺里，重新加熱了一下。
一口一艘驅逐艦，一杯就是一艘區域防御艦，再喝一杯，就是一艘區域控制艦了，這麼貴的咖啡，倒掉就太暴殄天物了。
咖啡剛剛熱好，還沒喝上一口，他的通信器突然響了起來。
老總統放下杯子，看到通信器上陳明遠的全息影像。
「馮叔，忙嗎？」
「不忙，」老總統搖搖頭，「就是剛剛浪費了一艘區域防御艦。」
陳明遠一愣，沒有明白他在說什麼，但還是很快回到自己的話題上︰「您收到消息了吧？」
馮憑海總統看著那個軍服筆挺的中年軍官，沒好氣地說︰「我是最後一個收到的吧？你們是不是早就部署好了，現在才來找我問責？」
陳明遠是用私人通信器打過來的，不用說，他也知道對方要跟他說的，不可能是那些虛偽的官面文章。
「馮叔，不瞞您說，我是二十多天前收到消息的。」陳明遠一點兒都沒有隱瞞，「韓兼非剛發出來，我就知道了，沒告訴您，是怕您跟著著急上火。」
「老子現在就不著急了是吧？」馮憑海依然沒給他好臉色。
「馮叔，我跟韓兼非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我要殺他，是因為我知道他早晚走到今天這一步，如果當時他死了，聯盟可能會省不少心。」
「殺得死嗎？東野矢那個白痴倒是配合，私自調動驅逐艦轟擊首都星，還搭上三條人命，你覺得穩妥了吧，可人家又活蹦亂跳地跑到新羅松，在你上狠狠踹了一腳。」
「……馮叔，」陳明遠沒有順著他的話繼續說下去，「所以，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我當然要把這件事解決掉。」
「你打算怎麼解決？」老總統問道。
「二十多天前，我就開始準備，現在已經有一只艦隊在隨時待命，」陳明遠說，「兵力是新羅松地方艦隊的兩倍，只要軍事管理局的命令一簽署，隨時可以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