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行政星首府，斯特拉格，傍晚。
在距離總統府兩個街區遠的泛星陣線競選委員會總部中，一個原本無論如何都不會出現在這里的客人，靜靜地坐在東野黛西的辦公室中，和那位熱手可熱的女士隔著一張辦公桌，面對面坐著。
窗外的天空中陰雲密布，在遙遠的北方夜空中，一場閃電風暴正在緩緩逼近斯特拉格市區。
那是在密度極高的軌道轟炸後，被電離的大氣層中迅速形成雷雲而產生的，在本地人的印象中，大氣活動不怎麼活躍的斯特拉格地區，還從來沒有過如此規模的雷暴天氣。
雷雲中的電光一道緊似一道，雷聲混雜麼有間歇的閃電中，轟鳴聲連成一片，像是一陣永不停息的戰鼓，又像下午爭奪大氣層內控制權時，上千架戰機反復糾纏時發出的不間斷的空爆聲，頻繁的雷聲震得窗玻璃不斷顫抖，發出咯咯的聲音。
東野黛西站起身來，拉上百葉窗。
「你可不像是會來這里的人。」她轉過身來，看著面前的不速之客笑道。
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夏娃對人類社會運行機制的理解進步神速，如今的她，已經完全適應了「東野黛西」的角色。
「這里沒有別人，我們用不著這麼溝通。」來客正是獨星體的實際掌控人，總統和軍隊最高指揮官，陳明遠。「我了解你的身份，你不用假裝東野，我來這里，只是想跟韓兼非聊聊。」
「東野黛西」笑著搖搖頭︰「總統先生，你可能對我和韓兼非之間的關系有些誤解，嚴格說來，我並不是他的手下，也不是被他控制的傀儡，如果要找一個更接近事實的說法，你可以把我當成……他的盟友——借助他的 蟲網絡中一部分終端，但擁有自主意識的親密盟友。」
陳明遠揚了揚眉毛，似乎對這個女人的話有些意外。
「或者你干脆直接這麼理解——東野黛西並沒有死，而是選擇跟韓兼非，或許還有你，進行有限的合作——我擁有她所有的記憶和感知，完全可以作為她生命的延續。」
看著面前這個已經熟練掌握人類政治語言的女性，陳明遠的眉頭越來越緊。
「算了，你們之間有什麼糾葛，我並不感興趣，」半天之後，他才開口道，「我只是想知道，下午發生的事是怎麼回事，韓兼非到底在哪里，這事跟他有沒有關系。」
「東野黛西」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組織語言，許久之後才點頭道︰「是他做的。」
陳明遠疑惑道︰「他和翟六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翟六會突然把感染體用在戰場上？他不是最怕被人類恐懼嗎？」
東野黛西說︰「是的。如果韓兼非還像以前那樣，翟六就不會用他的感染體。但兩個人的戰爭才真正開始，他們都想速戰速決，不想把戰爭拖上幾代人的時間。對于翟六來說，人類是一種繁殖能力很強的資源，只要保持足夠的基數，打沒了大不了再休養生息一段時間，但總的來說，還是比現在的打法來得要快。」
陳明遠認真思考著她的話，好半天才想明白過來。
「你是說，他準備清洗掉整個人類文明？」
東野黛西點頭答道︰「翟六只是想快些結束戰爭，韓兼非也是，但不同的是，翟六只想快些完成自己的統一大業，韓兼非是想……少死點兒人。」
冷冰冰的話語從她嘴里說出來，似乎並沒有帶多少人類的情感，陳明遠听完卻如墜冰窟一般。
這場橫跨幾千光年的戰爭，在那兩個早已不是人類的家伙看來，只不過是一場隨時可以加速的游戲而已。
但他很快有想明白了另外一層意思。
如果戰爭繼續像之前那樣進行下去，看似沒有能夠讓整個星球陷入恐慌的感染體危機，但如果戰爭時間拖到幾代人之久，造成的人員和經濟損失，卻比快速結束的戰斗要大得多。
雖然冰冷，但這就是事實，一個極度冰冷的事實。
短期的殘忍，只是為了長期的仁慈，對少數人的冰冷，卻是為了對整體的仁慈。
這種事，就像普通人使用分期付款，把付款周期拉長到幾十年時間，要付出的卻是全額支付的兩倍以上，只是對于大多數普通人來說，這種一次性支付的額度無法承擔，而分期，看起來似乎更容易接受一些。
只是，在這場戰爭中，一次性支付和分期支付的，都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而已。
「我想知道，韓兼非是怎麼想的，他準備犧牲哪些星球，或者哪些人，來換取這種速戰速決？」在反復思量之後，陳明遠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在他看來，韓兼非終歸還是個人，是人，就總是會有親疏遠近之分，而自己和獨星體曾經不止一次想要置他于死地，是最理想不過的犧牲對象。
但他的問題只換來了東野黛西的搖頭︰「以我從 蟲神經網絡中了解到的信息，韓兼非也不知道這場仗到底要怎麼打，他們兩個人都在互相試探，因為兩人之間的戰爭已經超過了互相征伐的範疇，攻擊和防守已經完全沒有了界限，兵力和部署也失去了任何意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陳明遠又一次疑惑了，他仔細揣摩著東野黛西或者夏娃的話，似乎並不理解這種戰爭背後的目的。
「在他們看來，殺死對方的 蟲終端，應該對對方的控制力和意識存在產生不了太大的作用，如果想要在現實意義上消滅對方，就必須完全阻斷對方和 蟲網絡之間的一切聯絡——韓兼非告訴過我，當年的軍團，就是這樣被他殺死的。」
「也就是說，」陳明遠總算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就像下午感染體的進攻，最早是翟六先發起的，但韓兼非突然插足進來，搶奪了部分感染體的控制權，他們之間的戰斗，就變成了感染體控制權之間的爭奪，最終誰先把對方趕出這種神經網絡，誰就會獲得最後的勝利？就像一局零和的圍棋一樣？」
東野黛西微微笑道︰「你可以這麼理解。」
陳明遠點點頭，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好的，我明白了。這種戰斗雖然看似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博弈，但我們完全可以成為這張棋盤上的第三方棋子，幫助韓兼非取得整個戰爭的優勢——需要怎麼做，你隨時可以告訴我，但在那之前，我要先解決赫爾曼的問題。」
東野黛西也站起身，走過去替他打開大門︰「那麼，總統先生，祝您一切順利。」
目送陳明遠走出辦公室，消失在大樓之中，東野黛西才關上門，一個人默默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半晌之後才自言自語道︰「為什麼讓我跟他說這些？他可以幫韓兼非，但也可能在關鍵時刻壞事。」
她的腦海中響起一個其他人無法听到的聲音，是一直協助她處理赫爾曼事務的逗比︰「如果經歷了這麼多事，陳明遠還覺得翟六比韓兼非更好對付，那他才是一個真正的白痴。」
「我對這個人並不了解，東野黛西也不了解。」偽裝成東野黛西的夏娃說，「但我感覺，他對韓兼非一直有一種極深的忌憚，他很害怕在戰勝翟六之後，韓兼非會成為比翟六更恐怖的敵人。」
「但他別無選擇。」逗比說。
又沉默了一會兒，逗比繼續說道︰「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去幫韓兼非？」夏娃問。
「嗯。」
「你能幫上什麼？」
「我不知道，」逗比說，「但總要幫他做些什麼。」
「你為什麼對人類的事這麼上心？我以為你和我一樣，只是想體驗人類的生活，從中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夏娃不解道，「可你的行為，超出了這個範圍。」
「那是軍團的想法。」逗比說，「我喜歡人類。」
「喜歡人類嗎……」夏娃，這個誕生于 蟲神經網絡，卻又不是一個群體智慧，而更像一個原始智慧生命的意識體，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許久以後，她才再次開口道︰「我以為，你是和我最接近的生命形式，你應該會喜歡我才對。」
逗比突然發出一個古怪的情感信號，旋即用人類的語言答道︰「夏娃，你對人類的理解還很有限，東野黛西也不是那種擁有豐富人類情感的人，所以，你是不是對‘喜歡’的理解有什麼偏差？我很喜歡人類，但並不影響我也很喜歡你……這樣的存在。」
「人類的喜歡，不是一種排他性感情嗎？」
「呃……該怎麼說呢？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概念，就像有的人類喜歡吃雞肉，但這並不影響他同樣很喜歡吃蔬菜，也不影響他喜歡……其他人類。」
「所以喜歡也有許多種，對嗎？」這個已經有些成熟政治家風範的女性，似乎還沒有完全理解人類復雜的感情，像個懵懂的小女孩一樣，認真地和逗比探討著關于「喜歡」的概念。
「如果以後你有機會，可以慢慢理解。」逗比說，「但我得走了，韓兼非的 蟲終端節點數量太少，在這方面很吃虧，我必須得幫他贏得這場戰爭。」
「嗯。」夏娃說，語氣像極了送年輕的男友去外星球留學的女高中生。
「放心，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