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事有必至

夢見了一個陌生人的面孔。

對她而言這不是常見的事,因為除了那紅色的夢之外,她鮮少夢到特定的人或場景。大多數時候她都只是作為一名看客,默默地觀望那些現實中能找出來的、找不出來的景象。但這次不太相同。當下,她正與一位女性相對而坐,前面的桌上擺著琳瑯滿目的糕點。這些都是她過去吃過的,有桂花糕、海棠穌、青團、鳳梨酥、雲片糕……

吟幾乎要聞到那熟悉的香甜味了。

但她的目光沒有停留在桌面,而是向上移動,定格在對面那位女性的臉上。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吧?或許再年長些。她面容姣好,標致的鵝蛋臉上掛著神秘莫測的笑。她穿著一身色彩漸變的齊胸襦裙,布料層層堆疊,設計繁復且精妙。從肩上的雪白至中段的妃色,又巧妙地過渡到魚尾草似的紫,自然而然。女人端正地坐在她面前,回應她的注視。

「這是哪兒……?」

「你猜猜看?」

她的聲音很輕柔,像是漫天飄蕩的柳絮。吟四下看了看,她竟然身處一片林中,有柳樹、槐樹、杏樹、楊樹,什麼樹都有。但有些樹的花朵並不應在此時綻放,她很快反應過來。

「我在做夢?」

「不用我多做解釋真是太好了。」那名女子雙手合十,貼在臉頰上,「很多人總是糾結于自己如何來到這里,要反應老半天呢。」

「你是……唔,我見過你麼?」

「你夢中出現的所有人,都是在這江湖中存在的面孔,哪怕只見到一瞬。那些被你忘記的碎片,就會構成虛假的路人,從你的夢中走過。畢竟人永遠也無法想象出沒見過的東西,永遠也無法制作月兌離現實的造物。」

「你……」

吟看著她,覺得她的面孔發生了變化。現在,這位姑娘成了瓜子臉,有些尖削,眼楮顯得好像比剛才大了些,臉蛋兒上泛著剛才沒有的紅潤色澤。她補粉了麼?不應該,自己不過是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時間可不夠。但這是夢里,誰說得準呢?

「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是不曾見過的。」

女子笑了笑,她的聲音比起之前也不太一樣,現在顯得更成熟些,一听就知道和剛才不是同一人。她將手背從臉頰上挪開,為她斟了一杯茶。她的身段依然婀娜,沒什麼變化,不過手挪開的時候吟看到她那側臉上多了幾枚雀斑,不明顯。這張臉比起剛才確乎不同,但一樣好看。吟不明白為什麼,也沒听懂她在說什麼。

「我們沒有見過?」她皺起眉,「可你不是……唔,不是我想出來的嗎?」

「說什麼呢,我們可是第一次見面。」

這到底是為什麼?吟皺起眉,陷入了短暫的沉思,忽然面露驚訝。

「等、等等!我可以,可以——」

「可以說話了?你當然可以,只要你想,什麼時候都可以。」

吟吃驚地模上自己的嘴,又順著喉嚨捋下去。在夢中,也就是自己的腦袋里,听到自己的聲音當然不會覺得突兀。誰會因為心中默念一首詩,就被腦海里忽然出現的聲音嚇到?這再也自然不過了,以致于她現在才發覺有什麼不對。

「好了,言歸正傳,再逗你可要天亮了。」女子停頓一陣,抿嘴笑起來,打量她的眼神有些古怪,但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是一位六道無常。寐時夢見‧鶯月君。」

「鶯月君……」她重復了一遍,「您能通過夢境與人談話麼?」

「與其說是能,不如說是——只能。」女子聳肩道,「我是黃泉十二月中唯一不存在實體的無常鬼,只能在虛幻的世界里穿行。我的真身是一幅畫,在一個草長鶯飛的陽春三月被毀了……但我的靈魂永遠留了下來。」

「听上去是個很特別的畫……一定是很厲害的大師畫的吧?」

「嗯!」鶯月君欣然點頭,「的確。我是這位大師與一位六道無常同台出展的作品呢。而且畫布上沾染了蛾妖的磷粉,能輕易魅惑他人。」

女子說罷,端起茶輕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時,她忽然又化作了另一位美人的樣子。她有一對兒漂亮的狐狸眼,透著些小小的狡黠,唇色比方才要淺,鼻梁也更高挺。吟說不上到底哪張面孔是最美麗的,因為她們都很漂亮。

「可既然只有一幅畫,為何您……」

「有張千變萬化的臉?那是自然了,我本就是一幅千變萬化的畫作。不論誰看到我的本體,都只會浮現出自己心中最美的女性的模樣。不過,我一開始確實只是張普通的畫作,是在歿影閣中與一些異常之物一起貯藏,吸收了特別的靈氣,才有如今的萬般變幻。你可曾听說過一個妖怪,名為鬼女千面?」

她聲音又變了。吟回想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這是來自幾百年前的故事,左衽門在那時在江湖上就混得風生水起。雖然在這個刺客組織中,殺手們都是成對出沒,好給搭檔收尸,但有位很特別的人一直是獨來獨往的。他被人稱作笑面狼,因為他總是戴著一張狼的能面,掩蓋自己本來的面目。能面之下,他的臉如干燥皸裂的大地,泛著蓮花似的可怖的裂紋——這也是另一個名字,「面郎」的由來。在話本戲曲中,人們極盡所能地描述他的丑陋,至今吟想起那些形容,還覺得是個童年陰影。笑面狼原本生了一張俊俏的臉,卻恃顏自傲,覺得天底下誰都配不上他,更是認為美人們的內在都比不上臉龐,于是不論人還是妖魔,只要足夠好看,他都要設法將對方的臉皮扒下來,經過處理後永久收藏。最終,他因行惡多端被六道無常追查。懲戒的業火燒毀了他的臉,他所收藏的美麗的臉也被憤怒的人們付之一炬。從此,他嫉恨世間所有美麗的人,尤其是女人,專門將他們的臉毀得一塌糊涂才肯罷休,加入左衽門後更是肆無忌憚。

他在被毀容前,佯裝與一位美人相愛,實則想剝下她的臉皮。奸計本要得逞,卻在他剝了一半時被無常鬼阻撓。那個美人清醒過來,從因亂斗而失火的現場生還,卻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半邊臉,從此不得不戴上半張面具。那面具上有一只鬼的角,系了救命恩人在現場掛下來的衣料。多年後,她再度遇到毀容後的笑面狼。可一介弱女子,怎麼敵得過習武的殺手?姑娘死後,那些被焚燒的面孔聚成妖靈,注入她的能面,變成了被人稱作「鬼女千面」的妖魔,將他吃得只剩森森白骨,一點肉渣都不剩。這一段兒總是大快人心的。後來,在凜天師與友人的幫助下,鬼女千面也被水無君以身鑄成的劍所超度,這就是故事最後的結局。

「但人們的故事總會美化現實。」鶯月君吃吃地笑起來,「笑面狼才不是這麼簡單就死掉。當時的事,與過去的鶯月君,還有如今的霜月君都有關系……嗯,不過這不重要。實際上那位美人死得很可憐,她得知朽月君當時是故意沒在她毀容前救她,只是為了間接摧毀她的人生,以此取樂時,她整個人失了魂一樣。」

「朽月君?是當時救她的走無常嗎?可是他怎麼會……」

「不是所有的六道無常都是以幫助人們為初衷來執行任務哦。就連上一位鶯月君,也是個混世小魔王呢。那時候,美人的面具跌入山谷,被焚燒的人面怨靈也並未被超度,而是被剝離了鬼性。殘余的部分本該消散,但它們寄宿到有著同類氣息的面具之中,被歿影閣收藏。面具與畫作是放在一起的——‘我’便由此誕生。」

吟的表情驚異萬分。

「不……雖然很亂,但嚇到我的是——這故事竟然是真實的、有原型的?我還一直以為是夸大了凜天師的善行,杜撰出來的……」

「不是說了嗎?人類永遠無法想象出沒見過的事物。就連故事,也必然有原型可依。」

「那、那你又是什麼?」

「我可以是任何人,但我終歸是我自己,可別換了張臉就不認識了?在漫長的歲月里,‘我們’花了很久,才達成了一種共識……唉,既然我主動地講了這麼多,也該說說你的事了。你今夜本會夢到一個特別的人,因為你白天想起來過。多虧了你,我才能追蹤到這里來。我在找他。」

「你是說,那個男人?」吟憂郁地皺起眉,「可我也不認得他……」

「沒關系,沒關系。我可以來回答你,為何會短暫地被他吸引。」

「這不是緣分的事麼?」

「世間從不存在無因之緣。」鶯月君又變成另一個人的模樣了,「你已經知道了,你是迦陵頻伽的轉世。約模五年前,你遇到的那名男子身上揣著一件東西,是獨屬迦樓羅的如意珠的碎片。你實際上,是被那如意寶珠所吸引。」

「如意……珠?」

吟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了。不如說,整場對話都令她覺得跟不上思路。難道在夢里一切就是這樣模糊的嗎?她不明白。鶯月君似是給了她一個答案,卻帶來了更多新的問題。看著葉吟疑惑不解的神情,鶯月君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要為你從頭一一解釋,可是很麻煩的。事到如今,那人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個妖怪,還是很可怕的妖怪呢。你可曾听過,世有十惡?」

「嗯,這個我听過。」

吟點了點頭。她和葉聆一樣,從老一輩那里听來許多佛教相關的知識,只是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真的用到。

「那個男人,如今是十惡的使徒——妄語。我奉那位大人的命令,需要找到他。我身處夢境,只得依賴你行事。小姑娘,你可願幫我?」

聆皺起了眉。現在的她,自己的事都處理不好,還說什麼幫助別人?

「我會指引你,你只需見到他,之後的事都不用管。如意珠曾被神無君破壞,但在妄語手中,收集了許多碎片。即使是碎片,多少也有些迦樓羅殘余的力量,可以令人實現心願。」

「實現心願?」

「任何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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