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事以密成

這真算不上一個友好的地方。聆的眼神兒不知該往哪兒放,照理說她應該看著腳下,可一旦低頭,陡崖千丈的景象便令她腿麻手顫。

一開始,這大大拖慢了她的速度。謝轍自然不會催促她,反而耐心地等待著,在她靠近軟梯斷裂處時出聲提醒。這樣磨磨蹭蹭也許輕松,但她可不想讓寒觴在下面等太久。何況謝轍也在看顧著她,如果因為自己的緣故,令伙伴一直平白擔心,她心里一定過意不去。

聆攥著繩梯抬起頭,深深呼吸了一下。她不再始終提心吊膽,盯著下方遙遠得令人目眩的地面不放,而是試著讓自己適當地挪開眼,看看兩邊荒石間的野草,或是頭頂藍得干裂的天。每次要落腳時,她只好謹慎地朝著下頭望一眼,盡量把目光集中在軟梯的繩索上。它們看起來還算結實,能讓她安心一些。

「你右腳再往右伸……對,再靠下點。」

干燥的風刮得聆臉上生疼,好在風聲很輕微,不干擾謝轍提示她下一截軟梯的位置。聆因緊張而略顯紊亂的呼吸逐漸變得規律,胳膊腿也有勁了。每每抬頭時,上邊的懸崖也顯得遠了一大截,鼓舞她接著遠離它,往地面靠近。

也許是專注的緣故,她感到落地比自己想的要快,等終于又踩到堅實地面時,還因心理落差腳底虛了一下。謝轍托了她一把,擺擺手算應了她的道謝。他們轉過身,寒觴正在四下溜達,看看東邊的地,嗅嗅西邊的風。

「發現什麼了?」謝轍拍了拍滿是沙塵的手,這樣問他。

寒觴聞聲停下了腳步,面向他們,愁苦地揉了揉鼻子。

「我發現……這里什麼也沒有。別說是入口,一點不同尋常的靈力感應都不存在。」

「你說你急著沖下來做什麼。」

「這不也算探了路了嗎?再說,萬一是什麼更高級的法術把門掩藏起來呢。」寒觴訕訕笑了一聲,「你若也沒察覺到什麼,我們只能往沙漠更深處走了。」

三人一同望向遠處。那里只有大片綿延的沙丘,以柔和的、沙的波浪割開了天地,把原本筆直的地平線也彎曲出了遠近交錯的弧度。

葉聆模了模行囊,有些猶豫︰

「我們就這麼往里走嗎?我听家里走商路的人說過,想要在沙漠里走遠路,要準備不少食物和水。而且,不乘駱駝的話,人在沙地里也很難邁開步子。」

「葉姑娘說得不錯。除此之外,還需要羅盤和地圖。」謝轍深深皺起了眉,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高聳的平頂山,仿佛希冀它變成羅盤的指針似的。「沙漠里景致單一,很難分辨道路。更要緊的是,總會有風吹動沙子,非但會蓋住我們的足印,也會把周遭景觀都吹得面目全非。一旦走出了此刻目力能及的範圍,看不到這座山,我們勢必會迷失道路。」

寒觴沉重地嘆了口氣。

「好了,二位,我當然不會把大家帶入危險中了——我怎麼會舍得葉妹妹跟著我們找不著路,接連幾日風吹日曬吃沙子呢?」他故作輕松地笑了一下,眉宇卻始終無法放松,「我們最遠只走到能看見這山崖的地方,倘若還是模不著入口,就折回頭來,另做打算。」

謝轍想了想,沒有再反對。眼下看來,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他們分攤了行李,盡量減輕聆身上的負擔。她連連抱歉道謝,沒做無意義的推拒。畢竟,自己到底是幾人中身手最弱的一個。如果因為負重,在沙漠里深一腳淺一腳地拖沓,反而是耽誤大家的行程。

日頭逐漸升高,把帶著蒼白的沙海逐漸鍍上金黃。視野里沒有什麼特別的地貌,他們只能看見一塊塊深淺不一的黃色,從日光下的淺金到陰影里黯淡的棕褐,染滿了遠遠近近高低起伏的沙丘。不斷有風掠過它們的表面,將沙塵揚到空中,看著倒像是將風也染成了淡金。

起先,聆還能感到四周景象的變幻,沙子堆積的緩坡逐漸高大,成為看不清頂部的小山坡。逐漸地,就像謝轍說的一樣,她失去了對距離的感知,只能依靠日光的流轉和嘴里增長的干渴,判斷自己走了很長時間。冬季的沙漠不算太熱,沙丘的陰影里甚至泛著寒氣,可太陽底下卻烤得厲害,空氣也十分干澀。她得不斷克制自己,才能抑制住頻繁喝水的沖動。

過了快一個時辰,三人一無所獲。

「回去吧。」謝轍盯著一個很遠的方向,「再走真要迷路了。沙漠里沒有任何一個沙丘能當做參照,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變幻。」

「……」

寒觴也知道,再往深處走,不過是浪費大家的體力,消磨大家的耐心。何況另外兩位願意陪自己走到這里,已是給了莫大的面子。他只得作罷,點了點頭,轉身朝著謝轍看著的方向回去了。聆再望向來時的路,很難看清平頂山的輪廓,大約謝轍的視力是比她好很多的。來路上的腳印淺了一點,可能被風消磨了些。恐怕他們再多逗留一陣子,那些或深或淺的腳印就會消失得一干二淨了。

一陣沒有溫度的風吹來,又卷過些許黃沙。葉聆拍了拍臉,感覺粘上了許多砂礫,之前竟沒察覺到沙子是何時鍍了上來的。

他們又花了與去時差不多的時間折返。或許都有些累了,所以同樣的時間並沒有真正走到平頂山的山根下。按理說他們平時走的路更遠更久,不該不到一個上午就累成這樣。許是一路的風景太單調,沒什麼變化,又無功而返,沒什麼期待,所以才覺得疲乏不堪。回去的時候,他們是迎著陽光走的,太陽還沒有到最高處。三人都覺得臉上很干。雖然冬天談不上熱,可曬是真的曬啊。

「……咦?」

眼見著那小山的輪廓十分清晰,近在眼前,葉聆卻忽然停下腳步。

寒觴回頭問︰「怎麼了?是太累了嗎?要不我們休息一下吧。」

謝轍卻說︰「就快到了,在山的蔭蔽處休息也不遲。」

「啊,不是……你們看,這個山的影子邊緣真的很平呢。」

兩人望著那邊,發現聆說的不錯。現在的山影在這空曠平整的大地上,恐怕與山本身的大小是差不多的。而且這影子邊緣和刀切的一樣整齊,與平滑的山頂如出一轍。一草一木,一葉一石的細小起伏也清晰地呈現出來。不過這些不走得再近一些,是看不到的。

「听說有的地方蓋很高的樓,就是靠在地上插一根一丈長的棍子。等影子和棍子一樣高的時候,就可以確定樓的高低了。所以現在若是有什麼東西,可以量這影子的長度,就可以知道山有多高啦。」

不過上哪兒找那麼長的繩子呢?而且等量完以後,太陽早就跑到別處,把影子拉長了。聆還沒把話說完,寒觴忽然沖著影子的區域跑了過去,快得像一陣風,不知他又哪兒來這麼大精力。謝轍和聆對視一眼,前者突然也像明白什麼,緊追過去,留下茫然無措的葉聆一個人站在原地。

「你們——」

算了,有喊話的工夫還是追上去吧。

她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此時,太陽依然沒有到達正午應到的位置,畢竟他們出發時實在太早。現在大約是巳時的尾巴。葉聆看著站在影子邊上的兩人,他們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寒觴拍拍手,雖還是皺著眉,嘴角卻是翹起來的。

「好啊,若不是聆這麼一說……我還真想不到。或許蝕光闕的秘密就在此處。」

葉聆好像明白了什麼。光與影的交界,不就是這個地方嗎?此處界限清晰,一明一暗。就在這時,他們听見奇怪的嗡鳴聲,很細,但很清晰。

「是鳴沙嗎?」寒觴看向影子外的沙地,「不對,好像……」

「是劍。」

謝轍深吸一口氣,在另外兩人的注視下,將腰間的風雲斬緩緩抽出。當劍身離開白銅的劍鞘時,那嗡嗡的聲音更加明顯了。劍似乎在輕顫,頻率很快,而且是剛剛才開始的。

「大約是某種……暗示。或許此時,影子與山體才恰好一樣。」

不等寒觴說些什麼,謝轍忽然將劍刺進這山影的邊緣。劍深深地沒入其中,發出一種特殊的摩擦聲,卻也不像是金屬和沙子。一陣金色的強光從劍下溢出,他們不約而同錯開眼。那光太過刺眼,與此同時,還有一陣特別的冷風從中逃逸而出。

「那又是什麼?!」

望向遠處的聆發出驚呼。在光之外,遙遠的沙漠上升起一道獨特的景象。那是一片建築,它們牆體潔白,瓦片漆黑,像是水鄉獨有的房屋。而在建築群的下方,正是一片微波粼粼的水面,與金黃的沙子微妙地餃接在一起。這景象究竟是平面的,還是立體的,他們很難判斷。但可以確認的是,這一切都是他們來時不曾見過的。

「……蜃氣樓?」

謝轍的語氣有些猶豫,但手下並沒有。他用力將劍劃過地面的影,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控制了他握劍的手,在一個既有的軌道上施力。寒觴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死死盯著眼前荒誕的景象。對他來說,或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詭譎的幻境了。

但這是蜃氣樓應當出現的時節與季節嗎?隨著光影的分裂,大地與劍身一並顫抖,潮濕的風從裂隙噴薄而出。他們三人分明沒有動彈,卻離那光怪陸離的風景越來越近了。

不……是幻境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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