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清灰冷室

那不僅是一種弦樂器,還是一種撥撩樂器。謝轍和葉聆緩慢地走在廊間,貓一樣,一個步子都不敢踏出聲響。他們仔細辨別著那種聲音,追溯著它的源頭。在這一層,幾乎所有房間的門都是可以推拉的紙門,而不是樓下那樣開合的木門。

「阿、阿轍,你看這屋子都沒什麼人,該不會……」聆用氣聲說著,將音調壓得更低,「該不會鬧鬼吧……?」

「大中午的,別自己嚇自己。噓。」

他仔細傾听著這陣特殊的樂聲。不是箏那般悠揚,也不是琵琶那般清亮;不是柳琴那般高亢,也不似月琴那般柔和。它的音色更渾厚,韻律更恬靜,曲調稍顯得沉悶了些。在只能隱約听到淅瀝雨聲的空宅,這樣的樂曲像是一位被困在深閨中的少女在獨自演奏。但從這音律中,也听不出一絲一縷的期盼,反而有幾分病態的疲憊。就好像即使天空放晴,演奏者也只會放下手中的樂器,在屋中靜坐、嘆息。這不禁讓人猜測揣摩,究竟是怎樣的一位伶人才能演奏出這樣的樂曲。

二人找到聲源了。謝轍貼著一扇紙門,確認樂聲從這里傳來。隔著門,灰暗的天光只是投過一個非常模糊而渙散的影子。但他們的確都能看出,是有一個人形的輪廓抱著什麼,默默地進行一個人的演奏。忽然打擾似乎顯得不太禮貌,但一直在門口蹲著「偷窺」似乎也不是什麼很好的美德。謝轍試著將門拉開一道縫,猶豫著如何開口才不那麼尷尬。葉聆從下方悄悄望過去,想看清里面到底是什麼樣子。

「啊!」

她發出一陣短促的驚呼。樂聲戛然而止,謝轍的境地就更尷尬了。他立刻松開,就像門邊兒燙手似的,接著快速掃了聆一眼。他驚訝地發現這丫頭的臉色蒼白,眼睜得老大,顯然是被嚇到了。里面能有什麼東西把她嚇成這樣?

「沒有人——」

她忽然「高聲」說道,這種高聲是極力壓抑著的氣聲,即使說不定從屋里听已經很明顯了。葉聆再次睜大眼楮,用對她來說有點夸張的手勢狠狠比劃了一下,重復了一遍︰

「屋里,沒有人!」

謝轍反應很快,在葉聆的話還沒說完時就一把拉開了門。令他驚異的是,聆沒有說錯,在本應能投射出影子的那個地方沒有任何人,只有一把靜靜躺在地上的琴。

阮?

謝轍大膽地走了進去,環顧四下,確認除了他不再有別人的氣息。這把阮就這樣擺在這兒,也不知是誰放的,但看起來就有些隨便。這里像是一個專門存放樂器的地方,不過都基本上靠著牆,在陽光絕不會直射到的位置。何況這地方本來就是背陰的,只有漫反射的微弱光線為此地提供照明。不過,這兒的樂器也算是應有盡有了。笙簫笛箏、箜篌琵琶、鑼鼓二胡,真像個愛樂之人的收藏室。

葉聆把頭探進來,左顧右盼了一陣,這才慢吞吞地爬進來,站起身。她十分謹慎地跟在謝轍旁邊,也不敢亂跑。謝轍倒是膽大地捧起那把阮,反復端詳。它就是普通木頭做的,不過好像上了年歲。弦兩邊的木面上畫著美麗的鳥雀,一左一右,弦干干淨淨,縴塵不染,但在阮其他部分例如一些縫隙間,依然塞著許多髒兮兮的塵埃。

他捧著阮,在其他樂器前走了過去,都隔了半丈,沒有細看。

「這些都是很好的料子……」葉聆跟在他後面說,「隨便一件,若是能賣上價錢,夠一家普通人半輩子的吃穿用度了。」

「但這個阮很普通,對不對?」

聆小心地探過頭看了看,微微頷首。

「嗯……確實。它的價格不會太貴,但也是把很老的琴了。」

謝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整個屋子里,都有一種淡淡的木香味,像是燒過昂貴的某種香似的。但實際上沒有,他們都知道,這種味道是這些價值不菲的珍稀木材所造的樂器散發而出。而且它並不是單一的某種氣息,而是多種材料混合而成,恐怕專門去調制這樣的香,反而做不出來。

「別躲了。」謝轍忽然說,「出來吧,我們不會傷害你。」

「……你在和誰說話?」

葉聆剛問完,她就看到一排編鐘後露出一個少女的腦袋。她一驚,立刻攥緊了謝轍的袖子,他便轉過身看向那邊。那個羞怯的少女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剛把頭縮回去,又勉強探了出來。她躊躇不前,最終還是走出了遮蔽物。

她穿著一身淺湖藍的衣裳,簡簡單單。她踟躕幾步,到了兩人面前一段距離,原地俯身行了一個跪拜禮。她的發色與聆相近,都有點木質感,但更淺些,梳著垂掛髻。

「姑娘何必行此大禮?」

謝轍上前,倒也沒有扶起她,而是將那把阮推到她的面前。于是姑娘起身,伸出手,默默將它攬回懷中,抱得緊緊的。這東西一看就是她的寶貝。葉聆躲在謝轍身後悄悄看她,感覺這姑娘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姑娘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不打招呼就闖入您的地盤,的確是我們不對。」說著,謝轍也跪坐在前,然後接著說道,「失禮了,我們也應為此道歉。」

他說完,葉聆也後知後覺地坐到他旁邊,同樣與姑娘面對面。那姑娘不動聲色地將他們打量了一番,這才小聲說道︰

「……也是我故意引你們來的。」

她的聲音簡直細如蚊啼,不仔細听都听不清楚。所幸屋里沒別的人。倘若外面的雨再大一些,雨聲也能將她的聲音淹沒。不過看她這膽怯的樣子,怕是不管環境的聲音是大是小,她也總能將自己的聲音精確地壓在對方恰好能听見的那個程度。

「是嗎?」謝轍有些不解,但還是自我介紹說,「在下謝轍,是一位初出茅廬的陰陽師。這位是我的友人,喚作葉聆。還不知姑娘的芳名?」

「阮緗。」她仍小聲說著,「我叫阮緗。」

「阮姑娘也住在這里麼?」聆問,「您是霂知縣的親友家眷?還是在這里工作?」

「恕在下冒昧揣測。阮緗姑娘,恐怕不是人類吧?」

還沒等阮緗回答,謝轍倒是開門見山地問。這讓葉聆也迷惑不解,她困惑地問︰

「怎麼會呢?阮姑娘這不是……」

有鼻子有眼的?她硬是咽下去,覺得這麼說有點不妥。但葉聆的腦子還是有點空白,尚未跟上另外兩人的對話思路。

「嗯……」阮緗道,「我也猜得出您的身份。所以……也不敢太聲張。」

「您盡管放心。付喪神若不作惡,踐行正道的陰陽師也絕不會出手。」

「付喪神?」聆還沒跟上呢。

「昨天夜里,我便在此彈奏,可也不敢太大聲了。」

「您不想讓其他人听見?」謝轍微皺起眉,「但我們確乎是有些困了,沒人听到。啊,也不對,鐘離說不定是听到了……但可能沒當一回事。若您是人類,他或許能察覺到您的氣息,但您是一位付喪神。」

阮緗點點頭。她總是微垂著眼,看上去有些困倦,有些迷茫,膽怯始終在她眼里揮之不去。她似乎有太多值得擔驚受怕的事物,不僅僅是眼前的兩位外來者。否則,她也不會想著如何去吸引他們的注意了。

「也就是說,您主動找我們?」

阮緗又點了點頭,但她不再看向謝轍,而是將視線挪到一旁葉聆的身上。她伸出縴細的手,指向她說︰

「姑娘身上……有天界來的樂器。」

「啊!」她慌忙掏出塤來,「是這個嗎?您是說這個?」

「是了。」

謝轍對阮緗解釋說︰「這里的家主似乎想得到它。霂知縣難道是愛樂之人,想要收集稀世罕見的樂器?這話可能有些不中听,但您的本體……恕我眼拙,好像並不是那種昂貴的材料,難道因為他知道有妖異寄宿其中?」

這次,阮緗搖了搖頭。

「那個人,喜歡樂器,但只是喜歡它們本身的價值。在這間屋子里,一半以上的樂器,都是一位老樂師留下的遺物。霂得到了消息,想方設法攔下了其中的大部分,而我也位列其間,他便一並納入囊中,也不怎麼鑒別。時至今日,我靈力早已衰弱無比,連走出這間房子都變得困難。想要與他人聯系,只得出此下策……」

「原來如此……」

「霂喜歡的,也不僅僅是樂器。這整座宅子,除了二層,幾乎都是為他收藏所用。他最喜歡金銀珠寶,那些東西不佔地方,卻佔據了更多的箱箱櫃櫃、更多的空房間。他的虛榮心很大、很空,怎麼也沒辦法填滿……這來自天界的塤若是落在他手里,恐怕不會與我為伴。」

葉聆不明白了。她撓撓頭,問道︰「樂器不和你們放在一起,還能放哪兒呢?」

「以這塊瑪瑙的質地,他怕是要將其打碎,做成更多小件兒的首飾……」

謝轍與葉聆相顧無言,只覺得汗毛倒豎。怎麼會有這種人?若阮緗說的是實情,這樣的行為實在令人發指,也匪夷所思。這時候,謝轍忽然想起了什麼。

「這屋子除了霂知縣,不是還有他的妻子麼?金銀首飾都是為了她而準備的嗎?」

阮緗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她抱緊了懷中的樂器,微調坐姿。

「住在這座房子里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那些東西,也都是他自己用。」

「哈?」

他們倆愣是沒說出下半句——這愛好也真夠奇怪的。

「凡間多數女子都熱愛珠寶金銀……霂尤甚。」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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