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回︰無復更思身外事

第二百二十五回︰無復更思身外事

「你也來了。」

「正在等你。」

他看到她站在門口,沒料到自己還晚了一步。不過時間很早,天蒙蒙亮,還有幾顆倔強的星星掛在天上,在暗藍的天幕上努力發亮。但很快,白晝就會讓它們黯然失色。女人旁的守衛們並不阻攔,只當是看不見他們,任由他倆走進宮門,未曾出示任何證明。

「你怎麼還戴這帷帽?」女人撩起他眼前黑色的帷幔,看著他的臉,「至少該換一個。帽檐什麼時候刮破了,有個小洞,不夠美觀。」

「沒必要,擋著眼便夠了。兩月前嚇哭了一個孩子,事情辦得很麻煩。」

女人撲哧一聲樂了。他們進了宮,徑直去往庭院,那里有人在等他們。庭院里種的都是蘭花,多數都上了年歲,根睫健壯,牢牢抓著土壤。各種各樣的蘭花五光十色,隨便一株挑出來,都是許多人一輩子沒見過的錢。

心月宮主就喜歡這些。如今她也似是上了年歲,步履蹣跚,頭上玫紅的紗蓋住了花白的頭發,但仍倔強地翹起兩個角來。自打十幾年前,二十八宮里就出了內訌。有些人坐久了,對權勢的胃口越來越大,容易動些歪心思。天子自然看不慣,人也不傻,不如說很聰明。他在這分制的權力中只稍做手腳,便讓下面亂作一團。要麼怎麼說是一國之君,效果自然是顯著極了。心月宮居于京城,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是如履薄冰。不過天子喜歡它,因為心月宮足夠听話,足夠精明,足夠好用。不如說其他被調查取締的地方,還扎著月太師的一把刀子。

她站在一捧淺紫色的蘭花前。侍女匯報說有人來,她擺擺手,讓所有人都退下了。

「別來無恙。」玫紅的輕紗下傳出略顯蒼老的聲音。

「見過太師。」

「兩位無常大人賁臨寒宮,月某不勝榮幸。」

「時間不多,直奔主題罷。」戴著帷帽的男人說,「你知道我們為何而來。」

「嗯……自當是知道的。本宮發覺某一日起,怎麼也想不來你的名字,就料到了如今的場面。近來天子大人龍體欠佳,也到了風燭殘年。怕是等新帝登基,我這心月宮也要被連根拔起。你們若再晚來一陣,指不定這兒已經與擴建的國庫相連了。所幸皇上是愛琴之人,也是借了你們的光,上貢了五弦仙琴,我才不至于被扣個罪名扔進牢里,或者掃地出門呢。可惜,也沒說給我帶點兒紀念什麼的……」

「那短劍本是送給您的。」女人說,「但您自行上交了。看來為規避查處,以示態度,您也廢了不少功夫。」

「我喜歡那個紅紅的珠子……」

男人淡淡地說︰「法器早已分發出去,由其他六道無常來掌管。赤真珠在卯月君手上,有機會你可以問問她。」

「唉,幾十年過去,你還是這麼無趣。」

「不要說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樣。」

幾人繞了一大圈,還是沒說到正事兒上。天已經亮了。他們走上一座橋,遠遠望去,能看到兩座小小的亭子。水面上空蕩蕩的,只漂了一只小船。以往這里有大片的荷葉,似乎是被清走了。月白芷站在橋邊,默默凝望著一色水天。

「我們與南國通商多年,近來又不是很太平。朝廷上下都圍著病重的皇上轉,沒太多功夫去管那邊。水賊猖獗,我們卻顧不過來。前兩天,第四個朝廷要員也被殺了。這件事,不重視起來,怕是不行。若是你們六道無常……」

「涼月君已經奉命前去交涉了。」男人說,「太子登基前,應當會好起來。」

「涼月君啊……」月白芷思索了一陣,「總覺得,像是一位熟人。」

女人說道︰「您的確是見過的。」

月白芷點了點頭。她的消息自然十分靈通,知道什麼地方少了什麼人。如今六道無常中多了這麼一位夕書文相‧涼月君,她當然是知根知底。

「若是君姑娘沒有執意留在那里……恐怕如今涼月君也不曾出現。唉,說來遺憾,那一年我接到朽月君的信,立刻就上書讓朝廷派遣船只。但那時候,他們可又吵起來了……有人不讓去呢,一些是真信不過走無常,信不過你們;另一些,扯到金錢利益上去了,才不答應。也有人極力上書,更多的是百姓——有家人在南國杳無音信的百姓。他們把信上給縣衙,一開始被丟在一邊。後來,書信層層堆疊,越來越高,一部分燒了,一部分推給更上層,一層層踢上去,終于堆到了皇帝的案前……」

于是朝廷終于派兵了。許多船一路平安地駛向結界不復存在的碧落群島,駛向九天國。他們分了幾路,分了幾批,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與不同人接走了那里的一個平民、三個六道無常、和一位將軍。將軍以為女兒回去了,但沒有。他的女兒固執地留在這里。她受了很重的傷,終日臥床不起,在朝廷的船只來接的時候,留了封信便下床消失了。信中說,她是個瘋子,一輩子也只能做瘋子。她永遠不相信自己會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她閉上眼,能想起的唯有被反復砍殺後的肉泥,讓人無法辨識其之前的樣子。她不喜歡,但沒辦法。她說她不想傷害任何人——但做不到。此生獨獨最不起的,唯有賜予她姓名的養父。

她的同伴第二日發了瘋地去找,沒能找到。朝廷的船停時有限,過了幾天,他也被兩位無常好說歹說,連拉帶拽地押上了回家的船。而將軍呢,回來之後才拿到女兒的信,當即就暈了過去。醒來後,他說什麼都要再去一趟,卻被關進了大牢,說他……竟敢私自培養自己的軍隊。局面亂七八糟,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將軍的朋友本是要去考試的,特意耽擱下來為他東奔西跑,求神告佛。但這朋友並沒有去見他,因為沒有臉面。硬要說起來,最初,他可是支持將軍的女兒去找他回來的。如今將軍回來了,女兒不見了。

直至今天,將軍與世長辭,但誰也沒再有他女兒的消息。

說遠了……涼月君之前叫什麼名字來著?這也只會是個永恆的謎團了。

就像這個男人一樣。

男人確乎是不耐煩了︰「是人老了都喜歡回顧過去嗎?我們趕時間。」

「哎呀,年輕人說到底還是急躁。」月太師看上去搖著頭,卻抿起嘴笑,「閻羅魔可真是無情,也不說把地方告訴你們。」

女人說︰「那位大人肯告訴我們最後的時日,默許我們做這種‘多余的事’,已是開恩。何況神無君的武器還在他的手上寄存,他該取回來。」

「你們托我查的地方,我已經找到了。就在……」

清風拂過,河邊的柳樹將枝條在水里蕩了蕩。紛繁錯亂的漣漪相互推搡,將天空的倒影揉碎。草叢響起沙沙的響聲,隱匿其中的蟲子們,發出零星的鳴叫。

「我們這便走了。」女人微微欠頭示禮,「您也早些找到一個好去處吧。天子時日無多,皇長子私下里向來與他不對付。按照他兒子的性子……恐怕清算起他爹的勢力,恐怕心月宮首當其沖。您多加小心。」

「那就祝他找得到我吧。」

她輕快地說著,嗓音分明是十幾歲的少女。風將頭上的薄紗吹落,露出一對狐狸耳朵。

她與他們揮手,看著他們消失在心月宮的園林深處。

穿過了重重靈脈,兩人一路無話。他們很了解彼此,也沒什麼必須的話要說的。九州之大,同時有兩位以上的六道無常行動,算得上是一件稀奇事。要麼事件相互關聯,要麼事態十分嚴重。不過這次他們要辦的事,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如說,反而是些「私事」,相較于他們的工作,算得上是無關緊要。

「你再重歸現世,已是來年十月,時間差很大。他也是想再去南國的,只是那時候,朝廷不讓去過的人再去。不然,將軍的事……也被讓他受到牽連。」如月君忽然開口。

「去了也找不到,只會憑白難過。那時候她的傷,本就誰也撐不下去。她能忍這樣久,算得上奇跡。」神無君回答。

他的話中沒有太多的沉痛,但也並不輕浮。他只是看開了,比誰都開罷了。

「我們和他……多少年沒見了?」

「五十多年吧。」神無君道,「挺快的。」

「唔……是挺快的。上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三十幾年前了。霜月君辦事路過那個地方,看到他。他娶了妻子。霜月君說,不是什麼如花似玉的姑娘,我料想,一定是如花似玉了。」

「嗯。」

他們又無話說了。

一天就這麼過去。他們站在這處依山傍水的平原,看到一個孤零零的屋子,黃昏讓它染得金黃。這屋子不是完全孤立出來的,只是距那個無名的小村太遠。它是那村子最遠的一戶人家。這座木屋坐落在河流漲潮的最高處,還要再高一點。若沒有山洪,平日里都很安全。事實上,這地方幾百年都沒有發過大水,要說水勢最猛的,是木屋一百里開外的小瀑布。

有個扎著沖天辮的小女孩在水里抓魚。一個唯唯諾諾的男孩站在岸邊,女孩招呼她下來一起。看得出,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

「這屋子像你那個。」

「像嗎?」如月君歪過頭,「我記不太清了。」

「我還記得。」

霞光很暖,落在水面像燃燒的微火。

「小孩。」神無君招呼男孩過來,「你住這兒?」

男孩擔驚受怕地後退兩步。女孩立刻從淺水里跑上來,嘩啦嘩啦,吧嗒吧嗒,光腳踩著草地站在男孩面前。她停下來的時候,腦袋的辮子還一晃一晃。

「你們是誰呀?你們不是村里的人。」

如月君嗔怪著︰「你也太凶了。」

「有嗎?」他將帷幔拉了拉。

「還是我來吧。」如月君蹲,望著女孩圓溜溜的眼楮,「丫頭,你爹娘在哪里?」

「我爹娘出去賺錢回來。」女孩說,「我姑姑和姑父去闖江湖啦。」

「闖江湖啦!」背後的小男孩雖然有些膽小,卻在此時附和著。

神無君嘀咕了一句,心真大。

如月君又問︰「這里是你爺爺女乃女乃住的地方嗎?」

「是呀。不過女乃女乃去年冬天走了,現在只有我們和爺爺。」

「我們是你爺爺的朋友,想要找他。他在家麼?」

「爺爺在瀑布下面看星星……」男孩怯生生地說,「他每天晚上都在那邊。不過你們叫他的時候可要扯著嗓子喊,不然他耳背,什麼都听不見呢。」

「好,謝了。」

說罷,神無君轉身就走,如月君也直起了身跟在後面。女孩仍是一臉好奇,在後面探頭探腦,扯著嗓子喊著︰「你們還沒說你們要干什麼呢!」

沿著河邊,兩人一路順流而上。斜陽趴在山頂,目送他們,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遠遠地,他們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佝僂著腰,坐在樹樁上。他的影子也很長。

潺潺流水是溫暖的橙紅。神無君停在與他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如月君也停下。兩人望著那干枯如風中枯葉的、縴弱的、等待著黑夜的身軀,忽然不那麼確定了。

「祈煥?」

老人驀然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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