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回︰無誰與歸

白涯決定暫時忽略這個聲音,轉過頭來對付晏?。可他們發現,那個位置上已經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唯獨陵歌安靜地躺在地上。這妖怪總是溜得太快,次次如此,輕而易舉就不知去向。他們跑上前去探她的氣息,意識到,她確乎是死了。

他們與陵歌不算相處得太久,但也算是見了許多次。每次見面,她都與過去有些許微妙的不同,他們也都能借此更了解她一些。可惜,他們再也沒有更多機會了。嚴格來說,她做了許多不利于他們的壞事,但她算不上是徹徹底底的壞人。若她最初遇到的不是迦樓羅,而是白涯他們幾個普通的、又不那麼普通的江湖人,說不定故事會是另一副面貌。但歷史不容假設,何況,與神鳥大人的相遇相識,大約是她更願意選擇的事。

她對自己的死十分滿意。

黑夜里,一切都安靜如死亡。距黎明的到來,還有漫長的時間。

「……你們真的沒听到什麼聲音嗎?」

白涯又問。

「究竟是什麼聲音,你也沒說清楚啊。」

「是……心跳的聲音。」

「心跳?」

祈煥捧起心髒來。它很沉重,掂在手里很有分量,畢竟是琉璃做的。在別人甚至白涯自己眼里,它確實是安靜地陳列著,沒有任何震顫。但白涯就是能听到,而且他十分確信這聲音是從琉璃心里傳達出來的。

「……這恐怕不是什麼好兆頭。」鶯月君並不掩飾自己的擔憂,「若不是你一開始就能與這些法器共鳴,或許,是它們有意讓你听見的。」

「听見什麼?為什麼?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白涯無法理解。而且,除了迦樓羅有序的心跳聲,他還慢慢听到了其他的聲音。他跑到傲顏身邊,先是看了看她蒼白的臉,模了一下額頭。柳聲寒安慰他,暫時應當沒有大礙,他才嘆了口氣,拿起她身邊散落的法器。他先是撿起藍珀,上面也有傲顏的血。他听到一種細密的清響,緩慢而溫柔,像是水流,卻不是小溪那般潺潺的——而是水流本身的聲音。隨後他又拿起硨磲,湊到耳邊,能听到一種呼嘯聲,同徘徊迂回的海浪,又像深海中不明生物的鳴啼在回蕩。塤是一種空靈的氣聲,其實沒有任何人在吹奏;香爐有一種古怪的禪意,如寺院中的鐘鳴;降魔杵是金屬輕顫的尖銳但不刺耳的聲響,如一種特殊的盛水容器,用手在容器口演奏的效果一樣;而赤真珠,像是沙啞的嘶鳴,像集揉紙聲、流沙聲、蛇的嘶鳴聲于一體。每一種法器的聲音都不一樣,也都不僅僅是簡單的比喻就能形容的。它們同時像很多東西的聲音,卻又都不是。更糟的是,別人看他的神情十分匪夷所思。

「你們、你們听不到嗎?」

「老白,你是不是……壓力太大,太累,出現幻听了?」祈煥倒是一臉擔憂。

「不可能。這些聲音真的很明顯啊,每一種都是不同的。」

「那會不會是之前藥物的影響,又泛上來了?」

柳聲寒另做分析。很顯然,他們都听不到也不能理解白涯身上發生的事。白涯給他們怎麼都解釋不通,而且那些聲音自從被他听清楚以後,就揮之不去,久久縈繞。現在,七種聲音都在他的腦袋里嗡嗡作響,令他無所適從。

鶯月君忽然震聲道︰

「快把法器拿走,越遠越好!帶出結界!」

「可是結界還很廣,我們……」

「別猶豫!」

祈煥和聲寒也不多想,正要去拾起法器。可就在這時,它們簡直像听到了鶯月君的話一樣,紛紛浮到空中,遠遠地離開地面。每一個法器都在發光,它們隔著短短的距離,連在一起,形成北斗七星似的排序。

「嘶……」

白涯倒吸一口冷氣。他只覺得吵鬧。抬起眼,法器如七顆星星一樣閃閃發亮。它們一直上浮,似乎要飄到天上去,但結界阻攔住了。于是高空中,它們就這樣懸停著。

「糟了……」鶯月君露出些許惶恐,「縋烏的陣法生效了……但是為什麼?他不是已經死了,連尸體都不剩了嗎?這到底是——這不可能。」

柳聲寒緊緊抓住鶯月君的手腕︰「會發生什麼?告訴我,到底會發生什麼?告訴我們!」

「‘天’的降生是一種必然!果然,香爐的預言是無法改變的事……若白少俠能與這些法器共鳴,恐怕他就是法器的下一個目標。」

祈煥還不理解事情的嚴重性,但能從鶯月君的神色中察覺,這一定不是什麼好事。他有些呆呆地問︰「那、那會怎麼樣?白涯會變成……天神?太不可思議了,是在說笑嗎?可這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沒有人知道後果。但是……我曾與睦月君談論過這里的事。依照他的猜測,暫不論妖怪,若拋卻凡人的身軀,蛻變為另一種完全不同于人類的存在,勢必是一種徹徹底底的月兌胎換骨。關于人類的記憶,恐怕會蕩然無存。與巨大的法力和智慧相比,一個人的過去的人格和回憶都是塵埃般無足輕重,一切都會煙消雲散。神的誕生,必然意味著生而為人的泯滅。」

「我會忘記過去的事?」白涯從吵鬧的噪聲中听到了鶯月君的話,他皺起眉,「我會忘記我自己,忘記……過去到現在的人和事——所有人?」

「或許你覺得我無情……但若僅僅是這樣,倒還是好事。」鶯月君流露出遺憾的表情,「但你知道‘天神’意味著什麼嗎?我們可以確定的是,天神其實並不是人類的神,至少不是人類以為的神。‘天’是神上之神,是這些妖神的神——歸根到底也是妖罷。他們的惡心令法器無不沾滿鮮血,怨氣纏身,由此誕生的究竟會是什麼,你們……想不來嗎?」

听完這些話,其他人暫時沒有反應,或許是太過沖擊,有些恍惚。白涯只覺得不僅耳邊吵鬧,眼楮還發癢。他伸出手背,不斷地輕揉著眼楮。他一邊揉著,一邊說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會失去自我而變壞——很壞很壞。」

「那時的你恐怕不再是你了。你會成為神,也會成為敵人……人類的敵人。」

說罷,鶯月君抬起手。她的手中凝聚了一團耀眼的光,光芒遮掩了她的神色。

白涯只是覺得眼楮很痛,怎麼也停不下手,眼淚都被逼了出來。當一只手挪到眼前時,他隱約看到,自己的手背上有一層抹開了的血。

「等、等等!」

祈煥飛快地擋在鶯月君面前,按住她的手。他很清楚,這個不通情理的六道無常是什麼意思。他焦慮萬般地說著︰

「這不只是睦月君憑空猜測嗎!事情還沒發生,怎、怎麼能如此武斷?老白為九天國的事做了這麼多,他是什麼人你也該知道,這人、這人意志堅定得很,就不可能發生你說的事!這就別急著動手了,萬一你說的不對,他不就……」

「……祈煥。」

祈煥僵硬地轉過頭,看著柳聲寒黯然的臉。

「……我們應該做最正確的選擇。」

「你說什麼?!」他松開鶯月君,沖到柳聲寒的面前,「你他媽瘋了嗎!你听听你說的是不是人話?這一路上我們到底是怎麼過來的你全都忘了嗎!」

柳聲寒微微動了動嘴唇,看著他快逼出眼淚的雙目,欲言又止。可祈煥只從她身上看到冷漠,看到陌生。但是……但這恰恰是一種熟悉。她這個人,一直不都是這樣的嗎?這樣令人捉模不透,這樣冷靜深沉,這樣公正客觀,這樣……不可理喻。

「我沒有忘。」最終,如月君輕輕搖頭,「我們的事,自然是值得銘記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但像這樣的江湖恩怨,愛恨情仇,時時刻刻都在發生。我們要保護的……終歸是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人。」

「所以個體的犧牲無足輕重?!」祈煥幾近咆哮,「若傲顏現在能動,她听了都要給你們一巴掌!大多數人……差點忘了,你也是,六道無常……你們六道無常,盡是一些無心之人來擔任的?你們究竟——有沒有心?有沒有?」

「……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現在說的這些不理智的話。但——」

 嚓。

就在這時,他們听到了奇怪的聲音。所有人都抬起頭,看到那本不可見的灰藍色結界忽然出現了裂紋,像是夜空被打碎了。看來,逃走的晏?已經解開了縋烏的結界。那些法器之間的裂紋迅速擴散,將它們連成一條線。隨後,它們立刻破其而出,飄到更遠的地方。光芒更強了,大地也開始顫抖、碎裂,地面有光溢出來。

「……來不及了,先離開這里!」

鶯月君跑去扶傲顏,祈煥還呆站著。雖然仍是盛怒的狀態,但他也很清楚,其實這兩位六道無常算是猶豫了,沒有真正動手,否則連他和白涯一並打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在危急關頭,鶯月君也是能記得不傷及無辜,去救生命垂危的君傲顏。他不知該說什麼,只知道,他們的確是值得尊敬的、最適合做無常鬼的人,但自己不是這塊料。

他看向白涯,不知他是否听到了剛才的爭吵。他狀態很差,幾乎站不穩了。

「祈煥,快走吧!」一並攙著傲顏的如月君如此說道。

「……你們走吧。」

「你……」

「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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