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回︰無平不陂

有大量形狀古怪的氣泡從藻類里上升,細細看去,它們是由葉片上冒出來的。這令白涯想起了綠腮草,不知這些海藻是否也能供人呼吸。要是真那樣就好了,能省不少麻煩。他真怕自己沒遇到什麼危險,先讓泉姑娘用好心把自己折騰個半死。

身後忽然有異,白涯敏感地回過頭。在那邊的黑暗里,仿佛有人在活動。他下意識擺出了警戒的架勢,泉姑娘卻忽然游了下來,穿過空氣邊緣的海水,撲到了地面上。

她向白涯打了個手勢,大概是示意他安心。接著,泉姑娘魚尾在地上啪嗒嗒拍打著,扭動著爬去了他看不清的深處。白涯模不著頭腦,只得老實看著這一幕。好在她不一會兒就出來了,手里拿著一支灰白的尖銳物,是梭子嗎?泉姑娘拿著它躍入水中,歡暢地游弋了一圈。白涯看不出頭緒,忍不住問︰

「你在做什麼?那里面……又是什麼?」

「是我的姥姥,她在織布。」她邊游著,邊在水中回答他,「織布一定要空氣。以前在海面,後來不安全。我們在海底,造出了織布的地方。」

她說的不安全,也許是活動愈發頻繁的人類吧。白涯沒有多問,他倒是更不明白,鮫人如何在這深海之下,弄出了宛如地上的空泡。泉姑娘比劃著與他解釋,這些地方是鮫人們以自己種族特有的法力,利用他看到的那些能釋放氣體的海底植物造出來的。

之前她讓白涯歇息的地方,就是鮫人營造的一處較大的水下空間。他們也曾在那兒休憩、紡織,只是他們生活了太久,那一帶物產變得匱乏,資源緊缺,很難供給族群的生活。此後他們便遷徙,廢棄了那里。

經她一提,白涯才意識到那片水域確實荒蕪太多。相較之下,從此地五花八門的水中物種,便能看出一定的豐饒。只是除了泉姑娘和她未露面的姥姥,他尚未看見其他鮫人活動的跡象。

「你們在這兒的人多嗎?」

「不多。我們是一小部分。很小的隊伍。更多的,有幾十人,數百人呢。」

她正待要說下去,白涯後方突兀地傳出長長的咳嗽。這聲音嘶啞干澀,連綿不絕,像是一匹老馬,竭力吐出肺里的最後一口氣。在狹小的空間里,它顯得刺耳驚人。

泉姑娘急忙沖下來。離開水體時,白涯能看見她手中團著一個龐大的水球。她托著這一團海水急急撲騰進黑暗中,不多時,咳聲低了下來,也不再持續不斷。大概是發出聲響的主人,情況得到了緩解。

她出來時,手里已經空了。不知水是被消耗了,留在了里面,還是無需再帶出來。白涯看著泉姑娘鑽回海里,估模著她能接著談話,便問道︰

「里面……怎麼了?」

「鮫人沒有海水,在空氣里不能呼吸很久。會很難受……也許,像人在水里?」

她做了捏鼻子的動作。

白涯有些困惑︰

「為何不向外挪些?比如我站的地方,挨著水織造,隨時可以回海里呼吸。」

「不安全。」泉姑娘搖著頭,「會被發現……被那些危險的東西。」

她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接著解答他先前的疑問。她告訴白涯,此地生活的只有十幾位鮫人。與人類的大小恩怨情仇相似,鮫人們之間也曾發生過不少故事,時至如今,已經是各自為盟了。這個地方,他們也不欲逗留過久,這個小團體里的其他人,此時應是正外出巡察,勘探方圓幾里內的情況。

「你說你們人不多,只是我在自己家鄉,也听過關于鮫人的傳說。」白涯思索著,「也許在北方的海里,還有你們的同族。我听過的,是他們的故事。」

泉姑娘點點頭︰「姥姥說海很大,比土地大,大很多很多。這里的鮫人不多,其他地方肯定不少吧。說不定,比你們沒有尾巴的人還多。」

她張開手臂,比劃了一個很大的弧形。

「是麼。我只是听說,我們很少能見到你們。」

「人,很多人都危險,都壞。我的族人都說……人抓我們,一定要我們織布,要我們哭,一會兒也不能休息。」泉姑娘懨懨地回答。

織造是鮫人天生的能力,男女老少都有所掌握。然而一旦離開賴以為生的大海,鮫人的法力便會衰退,紡織的本事也同樣算在其中。

想要鮫人的眼淚,更是強「人」所難。與人不同,鮫人很難因為普通的傷感之情落淚。一般的疼痛、興奮,乃至一切激動的情緒,都不一定能觸動到鮫人的眼楮。至于具體條件是什麼,白涯並不清楚。泉姑娘只是告訴他,那絕非輕易能做到的事情。

只因這兩個難以在陸上施展的能耐,鮫人從自己的家園中被擄走甚多。因此,他們逐漸養成了避開人類過活的習慣。現在他們有許多同族已經殞命,對此,泉姑娘含混不清地解釋,並不都是人干的。還有其他的族類,在獵殺他們。肥貓文學網

這不是她第一次提到那未知的威脅了。白涯十分在意,只是無論他如何追問,泉姑娘都不肯與他分說。

「很復雜,我不能說。我如果用我們的語言說出來會被听到。等他們回來,讓他們說。」

的確,泉姑娘偶爾會用幾個鮫人的詞語來代替一些說法,他全靠猜。

「行吧。你族人回來可別打死我——既然和人有仇怨,你還敢救我?」白涯也不好逼迫她,只得聳了聳肩,「你帶我來時是不是說,我的武器在這里什麼地方?兩把彎刀,一黑一白,刀鍔嵌著玉。它們很特別,你見了應該不會弄錯。」

他看向泉姑娘,眼楮一瞪。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可他看見她身後隱約有人影浮現。

倏而,一道水流躥向他。它利箭一般來勢洶洶,顯然沒有多友善。好在白涯在察覺異樣的一刻便做了躲閃,等定下腳步朝片刻前站的地方一看,立刻暗罵一聲︰那兒插著一根冰刺,尖銳的前端沒入地面,尾部還在凶險地顫動。

要不是兵器不在身上,白涯早就拔刀了,哪能容這不明敵人囂張。他額頭青筋直跳,可泉姑娘看出了端倪,她急忙揮舞雙手,喊白涯放下防備的架勢;緊接著魚尾一甩,轉頭游進昏暗的海水。隔著她,白涯隱約看見另一個鮫人的身形,對方明顯更為健碩,身材比例上看,似乎是一名男性。

泉姑娘和男鮫人以特殊的語言,急急交談起來。白涯支起耳朵,這聲音與她介紹真名時的發音相似,也許有些野性,更多卻是流水滾動般的溫潤悅耳。只是語音本身的圓潤,很難蓋過鮫人男子激烈的語調。他一邊說,一邊激動地比劃著什麼,偶爾漏一眼過來,也令人如坐針氈。不知這位鮫人正在操著原本溫和的語言,進行多麼凶惡的言辭攻擊。

用了半晌,兩個鮫人才仿佛達成了什麼共識。男性鮫人抱起雙臂懸浮在不遠處,尾鰭一下下拍著水,似乎仍是不悅,卻暫時按捺住了情緒,偃旗息鼓。趁他安靜的工夫,泉姑娘游回白涯面前解釋道︰

「我的朋友很不高興……等大家回來,我來解釋。你不要亂跑,不要擔心,不要打人,他們都很好,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

「……」

白涯看了看還插在地里的冰刺。這玩意兒還有稜有角,看著很是鋒利,不知是那位好鮫人,以什麼術法凝出的。

現在不是爭辯的時候,他只是點點頭,盯著他們的方向後退了幾步。鮫人男子確實沒有動作,放任他一步步退進了黑暗中。

這里還是空泡,依舊可以正常呼吸。不過,光線不足下晦暗不明的視野,多少還是讓白涯不太自在。他沒有表現出來,輕輕調整著吐息,眼皮微耷,盡量適應昏暗的環境。

他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了。白涯嚇了一跳,手臂一繃。那只手卻未用幾分勁道,只是輕輕搭扣著。這讓他放松了些許。從接觸的地方,白涯感覺這只手頗為枯瘦。表皮和泉姑娘相似,是鮫人作為海中造物的光滑感觸,卻比泉姑娘要干澀粗礪,帶著細小的褶子。

他心里有了猜測,睜大眼楮看過去。一片昏黑里,他一點也看不清對方的模樣。想必這就是泉姑娘的姥姥了。也不知在這樣的黑暗里,老人家是怎麼能靈活地織起布來的。

她輕輕拍了拍白涯的手背,松開了手。白涯在黑乎乎晃動的影子里,依稀看到金屬的光澤,她拿起了什麼東西交到他手里。

這聲音一听就是他的刀。無需細看,他立刻能感受到。

白涯愣了愣。

「……謝了。」

他沒听見回答。思及早先听到的干咳,白涯回想起泉姑娘說過,他們在空氣里不能發聲。

短暫的沉默。白涯感覺到老太太忽然抬起手。他不明白她要做什麼,暫時沒有躲開,只是警惕地盯著那個方向。她手中似乎扯著什麼,白涯感到一種飄然的、蛛網般輕盈的東西蓋過自己腦袋,披在了身上。他有些茫然,而老太太只是用力微的雙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許還笑了一笑,只是他看不到罷了。

她不再有其它舉動,自顧自地挪到了一旁。白涯伸手在肩上抹了一下,這料子的手感十分順滑,比絲綢還輕柔。這種奇特的感觸,白涯所知的任何人類工藝都難以與之相提並論。不如說,就像是鮫人姥姥截下了一段水,剪裁成布匹;摘取一小片海,讓洋流溫順服帖地覆到他身上。

想來,這就是鮫人獨有的技藝吧。

陸陸續續地,越來越多鮫人回到此處。泉姑娘與他們挨個招呼,短促地小聲交談。有的人沒有表態,有些人似乎在搖著頭,對著白涯藏身的角落指指點點。

可以肯定的是,除了泉姑娘外,所有鮫人都面色不善。

白涯緊了緊刀把。他在黑暗中靜靜數著心跳與呼吸,很快,他听見有鮫人在喊︰

「人類,出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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