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回︰無經世故

「你們的話,我們本來都會。」她接著說,「現在少了。會說的人少,會說的話也少。很——有限。」

她終于找到了一個詞,顯得有些開心。

就這樣,她連比帶劃,白涯听習慣也就不覺得累了。鮫人似乎有著不同于人類的獨特感知,能察覺獨立于心跳呼吸以外的生命征兆。盡管當時他已幾近于溺尸,這位鮫人女孩兒卻發現了他身體中,依舊涌動的生命力。

她有救人之心,便嘗試著將這僵直卻仍活著的軀體拖到了此處。她明白,這個空間有空氣而無海水,人類可以在此生活。不過,白涯已經在水里泡了好一會兒,嗆進了不少海水。光是帶到這里並不夠,為了這個人能活命,她幫他排掉了肺里的積水。

「停一下。」白涯費力理解了她的話語,忽然打斷,「你這細胳膊細腿,還知道怎麼把人肺里的水給推出來?」

鮫人歪過頭看著他。

「我不太懂你們的……結構,構造。但把水吸出來吐就可以了。」

「啊?」

她說得輕巧。白涯年紀不小,行走江湖多年,當然清楚不過,有些細節實在無須拘泥。只是乍然一听,這平平淡淡的話兒還是出格,簡直余音繞梁,盤旋不去,讓他頗感不妥,又不知從何說起。

這到底怎麼做到的?若是進了太多水,得費多大工夫啊?

白涯眼皮抖動了一下,險險繃住一副鎮定的面孔,嘗試著認真思考此事關竅。如若說鮫人助他排出積水,是經由鼻腔,似乎相當合理。鼻處吸入肺中的水,再從鼻子被吸出去,也算是……也算是自然循環,合乎天道,可不管怎麼想,他卻總覺得很是古怪。倘若鮫人是通過他的口部控水……人的口腔連通的不止肺部,還有食道胃腸吧?如果要從口中吸出什麼,會不會把胃里的東西也吸出來?雖說自己在海中一定也喝了不少水,胃內與肺中積水都是一樣道理……不過這丫頭也沒這麼大勁兒吧?

他腦子打結了一樣想不明白,鮫人也不再作聲。她在他頂上繼續悠然游動,徒留白涯思前想後,直覺頭痛欲裂。這番思考委實超出他往常思慮的範疇,他壓根不知道該如何去想,又要想出什麼結果。這樣的事需要想出什麼門道嗎?江湖兒女,理應不拘小節,排出去的水都不知流哪兒去了,勿問來處,且讓它們消散在大海里吧。

白涯艱難地勸說自己。他放棄了這個問題,決意不再詢問。姑娘似乎不覺有異,頂多,這人死鎖眉頭的模樣令她有些困惑。白涯悄悄松了口氣,模了模後背,想起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

——自己的刀到底去了哪里?還有,那柄瓖嵌藍珀的劍。

向著救命恩人張口便討要物件,好像不合禮數。他想了想,尷尬地以寒暄挑起話頭︰

「救命之恩,感激不盡。還沒有請教……姑娘的名姓?」

他覺得如果是祈煥,肯定會來這麼一套。這樣問應該不會有差。

「名字,有的。」鮫人聞言貼近過來,隔著薄薄一層水流與他交談,「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們怎麼講,可能沒有這些字。」

「你且說來听听,能找個諧音,也好稱呼。」

姑娘點點頭。她雙唇微啟,隨即從中流泄出一串奇異的聲音。這可大出白涯所料,他壓根無法辨識。也許因為她把人的語言說得像模像樣,二者的反差過于明顯了。直到她說完,白涯還愣怔了好一會兒,完全不明白自己听見了什麼。

「……不然你再說一遍?」

她不以為意,將那奇特的發聲方式重復了一次。這回白涯倒是細細听進了耳朵,鮫人的語言吐字圓潤,又帶著些異樣的震動,像由喉間滾落了一顆顆表面粗糙的珠子。她的名字像是有四個音節以上,可當他試著去模仿那些發聲時,剛吐出第一個音節,舌頭便絆住了牙齒,嘴唇也直打架,差點沒將自己咬著。

算了,勉強不來。

但,找一個稱呼的確是必要的。白涯昂起頭看著這小妹子,靈機一動。

「你……今年多大歲數?」

鮫人尾巴一甩,俯頭盯著他︰

「你們人類,是這樣直接問女孩的年齡?」

白涯哽住了。他單知道詢問人類女性的芳齡不是禮貌之舉,怎麼在鮫人這里也是一樣的不成?在這方面,各族各界可真是出奇統一。

「我沒別的意思。我就……隨便問問。」

「是玩笑來著。」他還在搜刮語言,鮫人已經噗嗤笑了出來,「年齡的事,姐姐們更在意。我沒關系,今年是我第二百一十三個生辰。」

「?」愛網

多少?

「我听說過陸地上沒有尾巴的人,活不太久。」姑娘好奇地打量他的反應,「可是,二百……其實沒有多久,很短很短。你們不是連二百歲也……」

「……」

種族差異,天塹鴻溝,難以逾越。

想通過年齡來尋找稱謂,也全然不可行了。他沖著二百多歲的「小姑娘」一副姣好面容,實在喊不出祖女乃女乃。況且,他可不知道這稱呼喊出來,會不會氣得對方把自己丟回水里。

他又試著模仿了幾次對方的名字,無奈人類的口舌難以與鮫人相提並論。最終,白涯提出,他能發出的這第一個音節,很像是「泉」字。若是她不介意,他認為喊她泉姑娘,算是個合適的叫法。

兩百多歲的鮫人女孩——泉姑娘沒有表示異議。這莫名其妙的問題總算得到了解決,在泉姑娘的幾番輕笑里,氣氛多少緩和些許。白涯借機問出了最初關心的疑問︰

「先前我背著兩口刀,還有一柄劍也掉了下來,瓖了藍色的寶石。你知道它們去哪兒了嗎?」

「別處……」泉姑娘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似乎不是因為他問起兵器,「我放到別處,會更安全。很多鮫人看著。因為有……巡邏的……會偷走。所以,要保護起來。」

其實這麼做也是對的。畢竟,白涯知道自己什麼德行。就算是救命恩人,意識恢復的一瞬間也必定是拔刀相向的。現在他得知泉姑娘是這樣伶俐可愛,若真傷到了什麼,至少兩個晚上睡不踏實。

「……巡邏的?是我們的語言沒有的東西嗎?」白涯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泉姑娘搖搖頭,諱莫如深。

「不是。人的話里有……我不敢說,我怕說漏。」

關于這不明的存在,她似乎不想多說,轉而對他道︰

「你要東西,就過來。跟著我。」

雖然對方不是人類,目前為止,卻一直散發著善意。不論可能有什麼圖謀,一開始她若不救下自己——無論以何種方式——他興許已經死了。不管怎麼說,此時在深海里,白涯也沒有別的辦法。不跟著她走,他很難找到鮫人看護下的武器,更遑論拿回它們。臨走時,白涯最後確認了一遍︰

「去那里有多遠?出了此處……」他指了指地面,「還要游多遠?人類在水里閉氣不能太久。」

他這話頗為實際,泉姑娘想了想︰

「我帶你。我游泳很快,一下子就到了。那里有氣,可以呼吸,你不要擔心。」

白涯信了。他依照泉姑娘的示意,有些別扭地牽住了對方的手。鮫人的皮膚與人類大相徑庭,攥在掌中一片濕滑,和魚類更為相似。白涯不敢下死力氣,況且抓過魚的人都明白,用力有時也並無效用。

他生怕自己半路滑月兌,便拔了一根長長的、結實的海草,在二者相握的手上纏了幾匝。泉姑娘一直耐心地等待著,直到白涯確信自己已捆得夠緊,對她發出了示意︰

「可以了,走吧——唔!」

 的一聲悶響。隨著泉姑娘的一躥,白涯的腿在海底猛地磕踫了一下。好在他及時屏住了呼吸,沒有在這旅程伊始就消耗掉寶貴的氧氣。然而他已經開始後悔了。泉姑娘平日里,大概並沒有帶人游水的機會……

這一路端的是驚險無比。鮫人在水中拖著一個大活人也十分輕松,泉姑娘仿佛忘記了他的存在,又或許正是急于把這人類帶到能換氣的地方,才游得如此迅疾匆忙。

她絲毫沒有顧忌,卻辛苦了白涯。隨著她游動變向的動作,他屢次閃開迎面撞來的珊瑚、礁石、搖曳的水草,乃至粗心大意的水中生物。肺里的氣息逐漸損耗,這閃躲也由驚心動魄變得麻木,到最後,白涯簡直懷疑自己的身體已經形成了新的條件反射,在自發躲避路途中的障礙物。

憋得太久,他快要斷氣了,只殘余一絲神志苦苦堅持,不去解開手上的海草。逐漸地,耳中灌滿嗡鳴,白涯唯有艱難地祈禱泉姑娘早些抵達目的地。

在一片朦朧中他終于听見,泉姑娘似乎說了什麼。緊接著嘩啦一聲,他感到身體一重,摔在了一處空地上;幾近炸裂的肺里卻是一輕,意識尚未跟上,本能已促使他大口喘起氣來,缺氧的軀體貪婪地攝入空氣。

好一會兒,白涯才緩過勁,抬起頭來。他剛想與泉姑娘說話,又在目光觸及四周光景時一怔。

這是另一處與先前可呼吸之地相似的所在,可那片海域不算熱鬧,他忙于和泉姑娘交流也不曾注意景色。此刻則大不相同,生機勃勃的海洋環繞著他,絢爛多姿,如夢似幻。他呼吸著空氣,腳下踩著實地,而諸多分不清品類的魚兒就在周遭穿梭往來。有些生得尖牙利齒,怪模怪樣,更多則在海波蕩漾中,泛出斑斕的光彩。

之所以能看清這諸般色澤,大抵是因粼粼波光里,有什麼游曳的東西散落出星星點點的光亮。白涯不由得湊近其中一簇,仔細打量那些有幾分熟悉的輪廓。是水母,它們和藍珀中的那一只形狀不盡相同,拖著的飄須閃閃發亮,漫無目的地游動。它們照亮了身邊的游魚,五光十色的海中珊瑚,和許許多多在暗光中飄搖的海草。

著實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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