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無復孑遺

不知誰點燃了糧倉,火勢很快蔓延。那些個竹屋無一幸免,通通被紅色的火焰吞沒。有的人逃出來,有的沒有。逃出來的人大多被殺了,很少有誰幸免。濃滾滾的黑煙飄到天上,連太陽也遮了起來。整個村子被黑色的濃霧包裹,恍如入夜。

尖叫與哭喊聲此起彼伏。在兵甲齊全的妖怪面前,人的力量太過弱小。但是那巨大的食鐵獸是如此凶惡,如此英勇,多少令人隨之振奮。它一爪子下去,什麼妖魔鬼怪都得飛到天上。四處都是鳥妖們的羽毛,被人與妖的血浸透了。

陵歌以扇子戰斗的模樣,像是在跳舞,可每一步都是如此凜冽,如此危險。刀刃數次要將白涯劃傷了。但陵歌的優勢在于人數,當四下能來干預的家伙都被君傲顏擋下後,她便不再佔據上風了。爭斗間,柳聲寒四處幫忙疏散村民。她救出了三個孩子,兩個老人,兩條看門狗。也有幾人死在她的面前——但她轉身便走了。她不能在已經沒希望的地方浪費時間,浪費感情。

忽然,從村子東方的天空,一抹濃郁的玫瑰色擴散開來,像是冉冉升起的一片彩霞。

「怎麼回事……」祈煥皺緊了眉,打量著榕樹間流竄的光,「應該沒錯才對……」

「祈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您是怎麼弄的?這樣能行嗎?」

「不會有什麼差錯吧……」

面對村民憂愁的議論,祈煥有些緊張地擦了擦汗。他可以保證自己對陣法的破譯沒錯,可是……這陣法究竟是做什麼的?雪墨不是說,這是另一個靈脈出口麼?

如果他的感覺沒錯,那麼,他有一個不好的判斷。

結界正在瓦解。

為什麼?祈煥無措地望著顏色斑斕的天空。就像是不同色澤的琉璃,層層覆蓋,現在忽然從某一點開始熔化,色彩逐漸剝落。整片天都快變成玫瑰色了,唯有榕樹頂端格外的亮,發出一種黯淡的金黃色。

有人在高處看到村子里的情況了。一些女人在低聲哭泣,還有些人在哄孩子,捂住他們的眼楮。家園被摧毀了,親人不知是安是危,每個人的心里都壓著一塊沉沉的石頭。

「那是……食鐵獸!」

突然有人如此驚呼。大家都眯起眼,朝著那個方向眺望。祈煥將注意力從榕樹上轉移,也挪到村子的方向去。他愣住了——如此體態龐大,充滿力量與妖力的食鐵獸,他也是頭一次見。它身上有濃郁的瘴氣外溢,許多離它近的竹子迅速蒸發了蒼翠的綠色,變成干巴巴的枯黃,失去了生命力。

很快,他看到了另一個東西。

另一個像太陽一樣耀眼的東西——另一個妖怪。確切地說,妖鳥,張開了巨大的翅膀騰空而起。雖然它身上散發的光華是溫暖的橙紅,可它中央的主體是黑色的,純正的黑。就像你凝視太陽,即使中間的部分完全是黑子,它卻依舊炫目無比。祈煥眯著眼看了好一會,才勉強從它的尾部看到兩根長長的金色尾羽,似乎瓖嵌著黑邊。

迦陵頻伽振翅飛翔,所到之處,火海一片。

火焰在干燥的枯竹上燃燒得尤為迅速,很快將食鐵獸包裹起來。食鐵獸站起身,試圖將它一把撲下,卻被戲弄般怎麼也夠不著它。它發出憤怒的吼叫,震耳欲聾,迦陵頻伽也將尖利刺耳的鳴聲作為回敬。更多火焰從它細長的喙中傾瀉而出。

老白他們到底在干什麼!他們怎麼樣了?

「這里要壞掉了。」

腿邊忽然傳來一個柔弱的嗓音,祈煥低下頭,看到茗茗站在他身邊。他雙目無神,沉著臉,怔怔地望著遠方的天空。那聲音很細,很輕柔,雖然還是出自茗茗的口中,卻像個細聲細氣的女孩子似的。

「茗茗?」祈煥推了推他,「這兒太高了,很危險,你往後站。」

「這里要壞掉了。」

他還是這樣重復。祈煥依稀覺得有些古怪,于是他試探性地問︰

「?」

他——「她」沒有回應。

「你是說竹村嗎?」祈煥又問。

「結界在消融。」「」說,「這里沒有靈脈。這個封印很復雜……一旦破解,構築結界壁的靈力就會崩塌。因為榕樹里有提前藏好的相克的妖氣,這個過程會變得漫長。許多有毒的氣息會一點點腐蝕這里。最後,什麼都不會留下。」

「可是雪墨為什麼這麼做?」祈煥感慨道,「他知道終于有一天會發生這種事。但、但也不至于玉石俱焚吧?誒?你、你知道的還挺多。你真的……是?」

「我是,也不是。」小孩僵硬地說,「我是共命之鳥。」

「你的意思是……」

「那天順流而下的,是一枚妖鳥的卵。」

「啊!」

「它被吃掉了……因為,太餓了。」

祈煥有種說不出的恐慌。這倒不是真正的恐懼,而是一種接觸未知事物的震撼。也就是說這小小的身體里,竟然藏著三種靈魂?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的語氣淡淡的,「我們的意識融在一起。」

祈煥不知該說些什麼。或許平日茗茗腦海中听到的聲音,並不是他所想的那個靈魂。但是……這又有什麼關系呢?對他而言,這已經是生命中額外的禮物。

「迦陵頻伽……」

他忽然又說。祈煥認真地看著他,看他戛然而止,便追問道︰

「你是說陵歌嗎?」

「迦陵頻伽的歌聲,可以令枯萎的花重活,令污濁的水清澈……于妖異而言,它的歌聲能帶來強大的力量,甚至幫助它們免去數年修行之苦。于人類而言,它的歌聲是劇毒。」

「是嗎?听上去有些可怕……但為什麼陵歌從未唱過歌?」祈煥陷入思考,「她真的是迦陵頻伽?」

「不知道——但她一定是。」

「也就是說,出于一些原因,她並不想唱歌,或不能唱。是怕增強雪墨的力量嗎?也不對,她若單單針對我們幾人,有的是機會,何必殺入竹村……」

「若不會唱歌,是會受到同族排擠的。如果……」

「茗茗」的話說了一半,他忽然向後倒下了。祈煥連忙攙住他查看情況。……也可能是個不知名的妖鳥,似乎已經消失了。因為佔據不屬于自己的身體太久,所以妖力耗盡了嗎?祈煥不知道,但茗茗還沒有醒來。他試了試脈搏和呼吸,倒是一切正常,興許睡著了。

村民們突然傳出一陣驚呼。祈煥立刻抬起頭,發現龐大的食鐵獸有些站不穩了。它一直抵擋在一處房屋前,或許里面還有人。熾熱的火迎面撲向它,先前還有些妖力足以抵擋,可到了現在,它的力氣似乎已經用盡了。很快,它顫顫巍巍地倒下去。有人捂住了耳朵,擔心它發出轟然巨響,祈煥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奇怪的是,等了半天,什麼聲音也沒有傳來,更沒有那地碎天傾的震動。

祈煥心急如焚。他覺得,由自己帶領隊伍來到榕樹這兒不是個好的選擇。他應該留下,應該去幫他們。但其他人又該怎麼辦呢?祈煥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村里的情況怎麼樣了?火勢並未得到控制,但迦陵頻伽還在那一帶徘徊。莫非,是柳聲寒又使了什麼障眼法,暫時蒙蔽了它的雙眼?這是最有可能的。他的眼楮死死緊盯著通往這里的小路,盯了很久,直到遠處出現了幾個黑點。

太好了,是白涯他們。

有個身強力壯的村民背著一個髒兮兮的人,靠近了祈煥才看清是雪墨。他怕是妖力耗盡又變回了人形。君傲顏的刀上沾滿了血,白涯的刀倒是比較干淨。要麼是他一直在與陵歌交戰,要麼是刀的材質比較特殊。但現在不是琢磨這個的時候。

「怎麼回事兒!」君傲顏沖上前,焦慮地質問。

「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把那個法陣給……」他瞥了一眼熟睡的茗茗,「就就、就——結界就開始塌陷了!這兒根本沒有靈脈!」

「你該不會是弄錯了什麼?」白涯皺眉看他。

「你怎麼不相信我?我是說真的!」

「結界……應該瓦解。」

忽然,村民背著的雪墨說話了。大家立刻湊上去,將他平放在地上。他胸口還沾著干涸的血痂,不知是先前那孩子的,還是自己受了傷。

柳聲寒也不明白︰「應該?您為何要做這種事?」

「竹村……不是家,是一個地方。」雪墨的聲音很輕,但大家都很安靜,「一點證據,一點念想,都不能留下……安逸的日子,過了太久,除了鋤頭與針線,你們拿不起劍……」

他小聲地說著,村民們都默不作聲。君傲顏看了看身後,又轉頭看了看他們,說︰

「我們快想辦法出去吧,他們馬上會追來的!雪公子,您還能動麼?」

「可以。」

雪墨用力撐起自己,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像個年邁的老人。他扶著榕樹,輕輕拍了拍粗壯的樹干,發出微弱的嘆息。

「白少俠……」

他招呼著,白涯便走上前來。雪墨以僅他一人能听到的音量,徐徐道︰

「恕我不能與你們並肩作戰了。」

「沒有的事。這是我們的錯,而您守護了村民……大部分。您盡力了。」

「這里的結界會最先崩塌,之後,我會帶殘余的人走。」

「您去哪兒?」

「去能活下來的地方。」他頓了頓,接著說,「覆巢之下……無完卵。」

白涯短暫地愣住了。他短促地吸氣,想說些什麼,但雪墨制止了他,接著說︰

「若不解決禍患的根源——走到哪里,都是一死。可我已經幫不上忙了,抱歉,我殘存的力量必須守護這些信任我的人。」

「我明白。您是說——」

「過來,再近一點。我來告訴你……迦樓羅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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