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無患之患

關于海神的長兵,老者是這樣描述的。

因為事隔久遠,他的記憶十分模糊。依稀記得,那是一種並不光滑的材料,雖然他沒有親自模過,但看起來像是狹長的、略微有些扭曲的珊瑚。如此描述,倒是與他們所接觸的質感十分相似,那可能是夜叉一族特有的材料。它的樣子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形似長戟,並不很規矩。除此之外,它再沒別的特點。也可能是時間太久了,老人家記不清楚。

他是在海里看到的——他本有機會隨著船隊逃跑,但他沒有。那時候,年輕的老人一心想要給家里賺錢,貼補家用。又因為他不是土生土長的海邊人,看不懂氣候的變化,又一意孤行不听勸,最終遭遇風暴。他只身一人沉入冰冷的海中,恍惚間,漆黑的海面上仿佛投下粼粼的微光,幾個在海中行動十分靈活的夜叉圍繞在他的身邊。那些妖怪就像漂浮在空中一樣,在水里,沒有任何阻力,也不需要呼吸。其中一個夜叉手持長戟,但他看上去與其他夜叉沒什麼不同。而後,他被一片盈藍色包圍——緊接著,他便可以呼吸了。

在恐懼中,他隨著夜叉行進了一段時間,但他不知是什麼方向。到最後他也忘記自己是如何失去意識的,只記得醒來時,已經躺在了自家床上,妻子在床邊哭泣。他昏睡了整整一天,是風暴後的一個拾貝小孩在沙灘上發現他的。那個時候,還未有任何一位神明降臨于此地。想必眾神是長久以來都存在的,只是近年來現身罷了。或許,有什麼事要發生。

老者的描述太寬泛了,讓他們很難想象究竟是什麼樣子。況且在那天夜里,他們也接觸了不少夜叉特有的兵器,那種東西應該不會混跡其中。說到底,這些都和他們沒什麼關系。老者說這麼多不是滿足他們好奇心的,而是勸他們在九天國好好生存下去。他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只是那副與夜叉同化的樣貌,多少令人懷疑他話的真實性。

「唔,我覺得不能以貌取人吧。」祈煥還是這樣說。

「可能因為他是人,所以只能窺探到夜叉之間交流的端倪,具體是如何做到的便不得而知。我倒是相信,他是真心願意幫我們的。他給我一種感覺,像一個傳統的信徒。他們當真認為自己是一心向善的。你們看,他雖然對夜叉的神使身份頗有成見,卻堅定地信仰著他口中的海神大人。」

君傲顏分析得頭頭是道,祈煥跟著點了點頭。

「不過……一般而言,既然他獲救時只看得到夜叉,應該對他們充滿敬意才對。但他堅稱有一個真實存在的、看不見模不著的海神,還是令我感到奇怪。」

「果然還是精神上的某種交流吧?他能感覺到……」

回到密林邊緣,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白涯揪下一塊灰色的餅,嗅了嗅,塞進嘴里。這餅很輕,口感也很奇怪,像薄薄的木片兒。雖說是入口即化,但只有一灘水,沒什麼味道。咽下去以後,讓人懷疑自己什麼都沒吃到。

「這……真能吃麼?」祈煥還在猶豫。

「不然呢?你不吃給我。在南國的死法很多,餓死是我最不想選的一種。」

祈煥很想接一句拉肚子拉死你就接受了?但現在不是開這種玩笑的場合。他和君傲顏面面廝覷,又扭頭看了一眼白涯。他撕了不到一半,忽然就不吃了,將剩下的餅收了起來。

「怎麼了?」傲顏問。

「飽了。」

若說是平均分配留給下一頓這種台詞,兩人覺得可信度更高一些。他們也紛紛揪下一小塊塞進嘴里,沒覺得好吃也不覺得難吃。但沒幾口他們就意識到,白涯說的可能是實話。這玩意其貌不揚,倒是挺頂飽的。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白涯靠在樹上,又開始擦起刀來,「睡覺。明天想想辦法,得從村子或者樹林穿過去。深入內陸,找個正常地方打探消息……算了,估計也沒什麼正常的地方。希望別的神明大人和他的信徒們寬容一些。」

「怎麼回事?!」

祈煥突然大叫了一聲,白涯坐直身子看了過去。祈煥指著君傲顏的脖頸驚呼出聲。月亮挪到了一個恰好的位置,月光拐著彎兒繞過樹冠,落在她的肩上。受了傷的左側是黑乎乎的一片。白天是這個樣子嗎?

君傲顏不明所以,順著他的手指,她才發現自己的左肩膀感覺有些僵硬。她模上去,發現衣料已經結塊了,有些惡心地皺起眉。

「糟了,這要上哪里去洗……」

白涯忽然跳起來,三兩步就走到她面前,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掰開,另一只手抓在她的領子上。但他沒有用力撕下來,而是小心地將衣料與皮膚分離。站在一旁的祈煥听到了一陣粘膩的聲音。雖然可能有些不雅,但他還是鼓起勇氣,深吸一口氣走了過來。

黑色黏稠的絲線連接在布料與她的皮膚上,像泥漿或油污之類的東西。她並沒有與這些東西接觸過的經歷,怎麼想,這些液體都是從傷口滲透出來的。

些許困意蕩然無存。君傲顏倒是不介意,她好像並不痛,反而給那兩人解釋。

「打仗的時候,兄弟們什麼傷都受過。被爬蟲飛蟲甚至毒蛇叮咬,也很常見。」她的態度認真極了,「感染潰膿這種情況很常見。若不能及時處理,將爛肉刮掉也是常有的事。」

「你怎麼刮?」白涯有些惱怒,「我刀給你,你刮。我看你不把半個身子都刮下來。」

「呃,老白,別這麼凶啊……」祈煥急忙解圍,「你看君姑娘她也不痛的樣子,感覺不大,應該不算嚴重。先弄清現在的傷勢,然後……」

「不嚴重?」白涯忽然吼他,「你管這叫不嚴重!你學的那點陰陽術都學狗肚子里了?啊?妖怪造成的傷害能與動物和兵器相提並論麼?被瘴氣、濁氣感染致死的慘狀,你難道從未听說過?」

「當、當然听過,我只是不想你們這麼緊張……」

君傲顏坐下來,卸下輕薄的甲,將胳膊從袖筒里抽出來,露出受傷的部分。祈煥找了塊布,將她那一大片漆黑的皮膚小心翼翼地擦淨。君傲顏嫌他太慢,自己抓過布,順著傷口的紋路很用力地向下抹去。皮膚原本的部分呈現了,只是有些泛灰,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那四條長短不一的抓痕十分醒目,間斷性地滲透出一些奇怪的粘液。最長的傷口是第二道,上段幾乎繞到後頸,向下延伸到肋骨處。最短的也有一匝長,間隔大約一寸。

更多黑色的液體很緩慢地滲透著,擦下去後,過很久才溢出來。白涯聞了聞那塊布,沒有明顯的腐爛味,只有一種海似的淡淡的腥,也沒有血的味道。祈煥從不自詡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盯著姑娘胸部上下看個不停。他盡量避開不該看的視線,將注意力放在那些異常的傷口上。觀察了一會,他覺得有些惡心。

「在動。」他說,「那些傷口會開合。」

「是人在動吧。」白涯不以為然,「心跳還會牽連內髒呢。我是擔心會惡化成更極端的情況……我見過不少慘死的,或者生不如死的。」

君傲顏原本輕松的語氣變得有些怵︰「也、也不至于吧……」

「還是重視些好。」祈煥挪開了視線,「可我們能怎麼辦呢?藥材太有限了,不少泡了水也沒法用,更不知道效果……難不成,真要抓一個夜叉過來?」

「抓一個能有用嗎?」白涯認真地提問,「去逼他們交出解藥?但他們的話我們也听不懂,這能行嗎?」

「你想的也太簡單了。他們要解藥做什麼……但一些解藥是能通過血液提煉出來的。只不過我只試著學過蛇毒之流,妖怪我還真沒試過。」

白涯閉了眼,捏著鼻梁,極力讓自己平復下來冷靜思考。君傲顏左看右看,不知該不該插話。她想打圓場,勸他們不要這麼緊張,但生怕白涯又像剛才那樣更激動了。他的心思總是那樣捉模不透。

「我看還不如抓一個妖怪打一頓,問他海神的長戟在哪里。只要有那玩意,管他什麼毛病應該都能治好吧?」

祈煥猶豫了︰「可是那位老爺子……」

君傲顏倒是意外的心寬。她重新將袖子套好,按上了盔甲。只是衣料與皮膚接觸的地方敷上了祈煥遞來的臨時和好的藥。他說這能止痛止血,可她不痛,這流的大概率也不是血。

「這沒關系。」君傲顏冷靜地道,「從軍之人也有許多先天畸形的人,經過訓練,他們也一樣能和正常人當兵打仗。再者,戰亂也常令人缺胳膊少腿,可即便淪為殘疾,只要撿回一條命,重新投入戰場的勇士也大有人在。不論身上多了還是少了,最重要的就是習慣。只要有這條命在,身上有什麼傷痕什麼變化,都無關緊要。」

「可以,我欣賞你。」

說罷,白涯坐回原來那棵樹下,重新倒了下去。他們都知道,直接穿過這危險的密林還不如從夜叉那里搶東西來得快,前者更加充滿未知。白涯這人真是一點也不耽誤事,一旦明確了目標就立刻執行。就像現在,知道明天該干什麼,立馬倒下睡覺補充體力,可見睡得香也是令人羨慕的一大技能。盡管有時候,這種能力顯得有點冷漠——不單指睡覺這回事。

祈煥弄好了額外的藥,提醒傲顏明早記得換。他先守夜,外加給篝火續柴。另外兩人都閉上眼後,他無聲地望著他們,輕輕嘆了口氣。

白少俠也真是性情中人。相較之下,一開始與君姑娘勢不兩立的人反而有些陌生。但也罷,這人就是這樣的。若失去這層「割裂感」,他反而不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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