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回︰深思謹言

「霜月君?」

听名字便知道這是位六道無常。瀧邈看著他,不言不語。他時至今日也沒有一點接受滄羽的意思,那家伙有一種說不出的傲氣,這一點在他面對人類的時候尤為明顯。

「是了,霜月君。」雖然離得很遠,滄羽還是彎下腰,哄小孩似的對木棉說,「你的這位哥哥可是好久不著家了。你幫我勸勸他,跟我回到族人們生活的家。天天與人類混在一起像什麼樣子?」

木棉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單純地想反駁。可這話一听,從當哥哥的角度上講又不無道理,她這個小腦瓜可有點想不明白。慕琬黑著臉,對他的語氣依然很不客氣︰

「想當人還是當妖怪,你說了也不算數。得看他自己怎麼想。」

「喲喲,您可操太多心了……區區人類不要染指妖類的事。」滄羽橫著扇子,「不然我可跟你不客氣了。若不是看著你替瀧邈說話的份上,我早動手了。」

天狗突然甩過頭,將視線挪到了她身後的方向。按理說這個時候,它不該被什麼東西吸引注意的。只不過它來這麼一下,慕琬也將視線微向後移了。眼楮還沒看到什麼,耳朵卻听到了極其細微的聲音。

後方的屋頂上有人,一定有。

她回頭看,瀧邈和木棉也回頭。屋頂當真有人站著,這次連木棉也不曾察覺了。這個視角唯有滄羽能夠看見,只是他的眼楮一直沒往那兒瞟。瀧邈並不傻,他已經猜到那個揣著袖子,看上去高高瘦瘦,面容帶著點說不出的輕蔑之意的男人,應當就是滄羽口中的霜月君。

他站在屋頂上,下顎微微抬起,視線本該看著天,他卻將眼珠子向下挪,那黑漆漆的瞳孔像兩個窟窿,空洞地望著他們。別說木棉嚇了一跳,連瀧邈也不寒而栗。若不是天狗敏銳的听力捕捉到了什麼,他們可能到現在都沒發現屋頂上還有一個人。

「嗯?看我干什麼?」

霜月君那綴著白色霜痕的羽織,寬大的衣擺,鉛灰色厚重的長發,都在微風里輕輕地蕩著。他的表情冷冷的,語調也冷冷的。

「繼續啊?」他接著說,「你們不是要打起來嗎?」

「誰要打起來?」慕琬又有點氣不打一出來,「倒是你,玩忽職守,沒見你干點實事。」

霜月君歪著頭,皺著眉,又微微抬高了些。他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說道︰

「你從青蓮鎮死里逃生,怎麼和上次見面相比,一點長進也沒有?隨便定義在下玩忽職守可不太禮貌。那位大人的意思,只需要讓這位半妖朋友做出自己的選擇。他若要當人,讓他潛心修煉便是;他若要當妖,也任由他去。」

「等等……」瀧邈覺得奇怪,「可、可上次極月君與葉月君,不是說會助我成人?我以為你們六道無常,希望我能以真實的人類身份生活。」

「我們六道無常——」霜月君長吁短嘆著,「哎,我們六道無常,說話可也不算數啊。十二個人,統一十二種意見,比登天還難。誰還不是順著那位大人的意思行事呢?而且那位大人也不曾說要干擾你的選擇,讓你成為人類……是那兩個家伙的一廂情願吧。」

滄羽大概是知道這件事了。他挑釁地望著那幾人,卻又假意溫柔地說︰

「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你怕是給那兩人騙了。還是霜月大人深明大義。那麼,你要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是要如那倆自私鬼的願,還是當真好好考慮……」

「啊。」霜月君突然打斷了一下,「但,我要說的是……不論你成為人還是妖怪,若是做出罪大惡極的事,例如,殺太多人……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管。那位大人的意思就是這樣,只要有哪個無常鬼,為你做出的選擇負責就是。我這麼直白地告訴你,也不是指望你真能乖乖听話不惹事生非,只是我懶得解釋更多,自個兒琢磨吧。」

木棉看了看神色糟糕的瀧邈,又看了看泰然自若的霜月君。後者大概真是閑的發慌,竟伸出手,單手摳起自己的指甲來。她大聲地問他說︰

「那如果他變成了人,殺了人,這也算數嗎?」

「廢話。」霜月君翻了翻白眼,「在那位大人怪罪之前,提前將他斬殺,也算是為任務負責,不必受到責罰。我話說得很明白,至于怎麼選,讓他自己看著辦吧。」

木棉撓了撓頭。她總覺得事情好像沒有她想的那麼簡單,可實際上,對她來說本就無需復雜。她又看著瀧邈說︰「那你現在怎麼想呢?」

「我……不知道。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

「你有什麼想做的事?」慕琬問。

「好好活著。如果……這也算的話。」

木棉煞有介事地叉著腰,像個教書小先生似的嚴厲。她嚴肅地對瀧邈說︰

「怎麼不算?妖怪非要成為什麼名揚天下的大妖才算有所成就嗎?許多妖怪單是認真活下去就已經十分不易了。樸實的理想,沒什麼可嘲笑的。」

慕琬附和︰「做人也是。不是說非要高官厚祿,非要錦衣玉食,才算是想做的要做的。戰亂年代,尋常百姓足以飽月復就是莫大的恩賜。如今太平盛世,擁有如此平淡心願的人也不在少數。我也覺得,你不必為自己這個願望覺得有多卑微。」

「嘀嘀咕咕說什麼呢!」滄羽可又不高興了,「說了幾次,不要管別人的家務事。」

他的眼神變得警覺,當真像是淺灘上覓食的白鷺。一面仔細尋找著獵物,一面謹慎地提防天敵。他若是想打一架,慕琬倒隨時奉陪,只是不知那武功高強的霜月君到底站在哪邊。

或者,他根本什麼都不想管,只想看戲而已。

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你們很奇怪。」木棉看看滄羽,又看看慕琬,「其實我只是拿我們妖怪舉例子罷了。但為什麼,瀧邈就不能是半妖呢——他就是他自己嘛,為什麼要為了迎合誰一般,去做出什麼改變。」

「半妖並不穩定。」霜月君冷冷地說,「內心的想法,與真實的力量,都是搖擺不定的。有時候自己的能力不足以配上自己的心願,這個時候,很容易因為挫敗感而倍感失落、憤怒、甚至因此無端大開殺戒。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希望他能做出自己的選擇。」

慕琬深吸一口氣,對此事可有些在意了。她反復審視著瀧邈,覺得他不論怎麼看,都只是個普通人而已。而這兩邊又如此咄咄逼人,要是她自己也絕不開心。

「好了,吵什麼吵?瀧邈,我問你,作為一個半妖,真的不行嗎?」

「沒什麼行不行的。」瀧邈雖然並未確定最終的想法,倒比起初深謀遠慮,「我知道,我需要一種歸屬感。作為人類,在短暫的時間里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事,有好事,也有壞事,有好人也有壞人,但這並不影響我的選擇。相反,我到時候要感謝極月君與葉月君一番……而成為妖怪,我不願這麼做的原因是擔心自己也被同化,在本能的支配下,做不願意做的事。」

「人的工作生病與死亡,不也是本能所驅使嗎?」滄羽開始不懂了。

「漫長且無用的枯燥時光,對我而言並沒有誘惑力。」瀧邈冷漠地回應,「短暫而豐富的一生大概更吸引我。雖然生活一定會少一些便利,但同時,人類也在為自己制造便利。」

慕琬認真地看著他。

「如果是你,作為半妖……說不定是可行的。」

「什麼?」瀧邈不解。

「我是說,也許你可以維持住這種平衡。」

說罷,她再度抬頭,望向那冷著臉的六道無常。她大喊道︰

「我若願意擔保,這位半妖一生都不會做惡劣的事,你六道無常作何打算?」

「呵。如果他做了呢?」

「我在世時,都可以替他負起責任。懲罰也好,責罵也好,都無所謂。」

瀧邈連忙拉住她。

「你瘋啦?半妖再怎麼說,壽命也遠長于正常人。你若死了,我又該相信誰?」

「你自己啊。」慕琬月兌口而出,「我爹從小就教我人要靠自己活。」

霜月君表情僵硬地盯著他們,不知有沒有在認真考慮。滄羽可有些擔心了。畢竟他一開始是跟著霜月君來的,路上還說了些亂七八糟的瑣事。如果他弟弟真就被這麼兩句給說動,他強行為瀧邈「矯正」些什麼,霜月君對他自然也是不客氣了。

「你……有說服力嗎?」

「什麼?」慕琬沒听到霜月君這句話的意思。

「你踫過蓮花池的水吧?它會讓你暴露出一生的罪惡來,包括你現在還未曾做過的未來的壞事——啊,當然,比起一般江湖俠士,你身上的確干淨很多。」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慕琬不是質問,是真的沒有听懂。但對方這麼說,她又覺得十分重要。

「你的後頸有一處痕跡,是蓮花池留下罪惡的證明。這樣的你能為一個半妖負責?听上去可有些可笑。」

慕琬感到一絲惶恐。她撩起頭發,問木棉說︰

「你看看,我這後面有沒有什麼東西?」

「有一塊發紅的皮膚,是胎記嗎?」木棉問,「但是上面的皮膚又女敕又糙……哎呀,怎麼說呢,就是像燒傷了一塊皮似的。」

首先,一種強烈的錯愕包裹了她。

「我不知道,我……也許我身上其他地方還有……但,怎麼會這樣?可惡……」

「啊,你別處沒有。」霜月君將頭歪向另一側,「六道無常的眼楮能辨別出來。」

慕琬有一瞬間的怒火中燒。但她很快平靜下來,其一是場合不允許,鬧也沒用;其二反而有一種釋然感,她大約是度過了平淡的一生。她只對那印記頭疼,雖然平時看不到,但女子留下如此疤痕,還是讓她心里難免有些不適。

「所以,說服我。」霜月君說。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