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亮,他們就去神社祭拜了一番。兩個掃地的小巫女直打瞌睡,除此之外沒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事。神社其實很冷清,逢年過節熱鬧些,平日里葬下老人就沒有什麼特別的規矩,就算是守靈也是在家里。
山海問巫女,有沒有特別的人來過,兩個小丫頭只是面面廝覷,搖了搖頭。不過有一個告訴他,半夜似乎看到有人闖進神社——也可能是夢,她不確定。
「那人長什麼樣子?」
「沒看清。我們太困啦……只覺得高高壯壯,是個男人。不過也可能是我做夢了吧。哎,你們可別把我倆打瞌睡的事兒,告訴村子里的人去……」
「才沒有,到了我休息的時候,是該你醒著的!」
「呸,怪你!」
倆小家伙吵起來了,斗貓似的,簡直給人一種脊背都弓起來的錯覺。
整個院落有很多鈴鐺,風吹過來窸窸窣窣地響。祈福的時候,三人都往箱里投了錢。先要搖鈴鐺,再鞠兩躬,拍兩下手,再鞠一躬。慕琬和黛鸞有樣學樣。他們都有著不同的心願,誰也都沒明說出來。許了願後,慕琬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他︰
「你除了道門的事,怎麼還知道這麼多五花八門的規矩?」
「嗯……我什麼都知道一點,但什麼都知道的不多。」
屋外又傳來一陣淅瀝瀝的聲響,或許是又起風了。山海回過頭,向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就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影子。
「……嗯?」
「怎麼了?」
他再定楮一看,窗外卻什麼都沒有了。山海便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其他兩人沒明白是什麼意思,也跟著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窗外,自然是什麼也沒發現。
「沒事,或許是沒睡好,有點眼……」
回過頭的瞬間,山海打了一個激靈。兩個姑娘自然知道為什麼——有一個女人不知怎麼就出現在了屋里,也不知怎麼,就剛好出現在了山海的面前。
她很漂亮,身段挺拔,筆直地站在錢箱之前。她的頭發很順滑,泛著微光,劉海與鬢發被修剪得整整齊齊。那身衣服與普通的巫女服很像,樣式卻更復雜些。衣服整體是白色,綴著水紅色與杏色的花紋,顏色溫和又舒心。她的衣擺泛著更加濃郁的顏色,發紅,發褐,像是打濕的邊緣,但不讓人覺得累贅。
但更加白淨的卻是她那張精雕細琢的臉,還有握著神樂鈴的手臂。比起蒼白,不如說是慘白,像海里的浪,空中的雪,或天上的雲。干淨且清澈,卻過分晃眼。
像一陣風就能帶走的殘花。
她的眼楮也很漂亮。
「卯……」
「清和殘花‧卯月君。」
女人微笑著。在這天寒地凍里,她的笑像是落在雪地間的溫水,自然綻開,悄然凝結。
「啊,我們在找您!我們有很多事,想要請教您……」慕琬向前走了一步,她已經完全忽略卯月君是怎麼進來的了,「啊,失禮了,差點忘了介紹,我是……」
「你是梁丘慕琬。這位道長名凜山海,他的徒弟是黛巒城的郡主,黛鸞。你們的時我都知道,木染雁來都告訴我了。」
「唔,這樣嗎……」
「你們隨行的,本還有百骸主施無棄。但因為一些原因,他和那位女子消失在了六道的間隙里。這些我也听說了。但很遺憾,我曾告訴過葉月君,如今在天地二道,都不曾有過此人的身影。」
「他……回來了嗎?還是……」黛鸞試探性地問。
這時候,從屋外飛進一只紙人。她伸出手,紙人生動地跳在她指尖,鞠了一躬。接著,她又躍到卯月君的肩頭,湊近她耳邊說了些什麼似的,盡管其他人什麼都沒有听到。
「我們出去說吧。」她指著門外,「那邊的鈴蘭開了,要去看看嗎?」
「鈴……蘭?」
這一定不是鈴蘭盛開的季節。三人滿月復狐疑,卻還是跟著她走了出去。穿過鳥居,沿著小路走了一陣,卯月君停留在了一處牆根旁邊。這里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低了頭,他們才發現竟然真的有幾簇鈴蘭盛開在這里。它們一串串挨在一起,像白玉雕琢過的小鈴鐺。
「這個季節怎麼會有鈴蘭?」慕琬伸出手,在花上掠過去,「這兒也不熱……」
「靈氣充裕的地方,容易有不合時宜的花開放。」
卯月君伸出手,輕輕托住一只小小的骨朵。鈴蘭如沉睡的小妖精被喚醒,懶懶地伸展了花瓣,舒開了筋骨。
山海問︰「您是說,這附近有六道靈脈?」
「嗯,不錯。不過憑我一己之力,自然是無法讓你們平安穿行的。」
「實在不敢麻煩您。您能有這份心,我們已不勝感激。」
「呵,沒什麼可謝的。說到底,我什麼也沒有幫到你們。至于百骸主……身邊的那個,那個姑娘……」卯月君頓了頓,「我是知道的。」
「您知道?」黛鸞突然湊上來,「您知道無棄和阿柒的事?」
「大約三四十年前,或者更早,我一直在玄祟鎮一帶。那里也有一座神社,我造訪過許多次。他們二人的事,我的確知道些。最後他們因為一些事,吵了架,動了手……便把鎮壓在古井中的祟鬼放了出來。」
「停一下!」黛鸞打了岔,「停停停……不對呀,我是記得他們說,是祟自己跑出來,神社的巫女最終鎮壓了它。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卷入巫女和玄祟的爭斗的?而且自那以後,無棄就說關于自己過去的事,他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們猜,是大戰的時候撞到了頭。」
「唔……我沒有說錯。實際上,玄祟正是因為他們在神社中發生沖突。那女人本是要殺他的,卻在玄祟來襲時救了他一命。等事態平息時,巫女和那妖魔都不見了,人們只看到施無棄抱著一個女人的尸體,神情恍惚,悵然若失。」
「這些倒是能對上些我們知道的事。」山海思索了一番,「他們……其實是相愛過的?當然,這是我的妄自揣度。我只是覺得,在這之前,他們的關系一定不止這樣簡單。」
慕琬點頭附和︰「沒錯。柒姑娘願意豁出性命保他周全……興許,的確是在乎他?」
卯月君還是笑著。她的目光安靜地落在那片潔白的鈴蘭之上,嘴角的笑不知為何突然就變得無比蒼涼。冬天本已經夠冷了,在這仿佛未融化的鈴蘭積雪邊,站著另一位蒼白羸弱的女子,這幅場面任誰看見,都會覺得冷徹心扉。
「大概吧。」她輕笑了兩聲,「但活下來,也不一定是好事。」
「對于六道無常而言,無盡的生命的確有些過于乏味了。」山海安慰她,「不過關于人與妖之間的感情……我之所以覺得,他們之間的感情不同于常人,並非僅僅從日常的行為與配合中表露,還有那種,那種……與生俱來的什麼。說難听些,那場浩劫說成是上天為這段感情譴下的責難,也講得通。」
「呵呵呵,您說的也不錯。」
卯月君側著臉,再度將手放在鈴蘭花下。才盛開了沒有多久的小鈴鐺,突然在某種看不見的外力下迅速褪色、干枯、凋零。
「唉……我覺得沒什麼嘛。」黛鸞抱怨著,「這江湖這麼大,遇到一個喜歡的有多不容易,何必在乎對方是人是妖呢。」
「你還是太小了——這很令人痛苦的。」慕琬很認真地說,「山海也不是沒給你講過壞處……可我想說,即使真的平安相處了一生,對于妖怪而言,人類短暫的生命轉瞬即逝,未免太不公平。」
卯月君抬起神樂鈴,輕輕搖晃了兩下。許多小紙人從她寬大的袖口傾巢而出,像一只只小鳥圍繞在神樂鈴上。
「讓你們看一下吧。人和妖怪的感情,的確只會孕育出災難的果實。」
突然間,幾人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卻不是自己的腦袋犯暈,而是周圍的景致。所有的牆磚與草木都扭曲在一起,像是被那鈴鐺發出的顫音而打碎,混合,又重新稀釋出一片全然不同的色彩來。
所有多年前的、被塵封起來的畫面,都鮮活地在他們面前重演。
千年前的一處深山,有個隔絕的小村。
山村里有個神社,神社里供奉了一位神女。
神女之所以為神女,是因為她能與神說話,道出神諭。
整個村子都敬愛她,天天上供好吃好玩的哄著她。
後來,山里來了一個別處的妖怪,機緣巧合與神女相見。
他們相談甚歡,一來二去有了感情。
人人都恨那妖怪,叫她小心,她也只是笑笑罷了。
造謠說神之子與妖相戀,必招致天災。
他們要將神女供奉山神。
于是,天災如約降臨。
于是,她愛人屠盡了村子。
山神鎮壓了妖怪,為觸犯禁忌的神女降下了詛咒。
她將永生永世,不死不滅,與心上之人再也無法相見。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此生不見,永生不見。
那可愛的神女,那可憐的神女。
——生了張與清和殘花一模一樣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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