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三十五回︰霜寒憶冷

耳邊傳來金屬拖曳的聲音。

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女人已經倒下了。

滿地都是血,他也跪倒在血泊里,手上拿著把微微生銹的刀。血液滲透了單薄的衣料,與皮膚接觸時還是溫熱的。這些不是他的血,是那個女人的,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

能夠判斷她是女人的證據,便是那張躺在地上的面皮,也泡在血水里。它原本應該在的地方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經脈肌理被切割得很亂。那層皮薄厚不均,但終歸算完整。

至少對于第一次做這種事的人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在做出這件殘忍的事時,他幾乎沒有自己的思想,就好像剛才被另一個人控制了一樣。清醒之後,卻沒有恐懼。他只是止不住地戰栗——因為興奮帶來的戰栗。他全身發抖,帶著一絲擔憂……至少被官府捉到的確是值得擔憂的事。

心髒狂跳不止,胸口劇烈起伏,他覺得干渴,覺得窒息,于是不斷地張大嘴吞吐著帶著血腥的空氣。血的氣息充盈了肺泡,讓這種亢奮被向高處更推進了些。

「用那種刀……嗯,對初學者來說,做得挺好。」

另一個紅衣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這里——這座破敗的屋子里。他抬起一支白淨的、縴細的煙桿,唇齒邊溢出裊裊的煙。他知道,那陣莫名的金屬聲不屬于他。

「她總是亂動……我不得不先讓她停下來。」

不知怎麼,他自然而然地接了話,既沒有為此人的出現而詫異,也沒有警惕他的身份。烏發紅衣的男人勾起嘴角,帶著幾分欣賞地看著女尸脖頸深深的裂痕。那里才是鮮血橫流的罪魁禍首。

「你很有資質。」他慢條斯理地說,「換一把好刀,或者去訂制一把專門的,再多練練手能做得更好。」

他抬眼看向他,看向那張中性又妖冶的臉。

「如果你是個女人,我不介意你是第二個……但你甚至不是人。」

「嗯?你對男人有什麼偏見,男人不可以美麼?」

「可以……但還不夠。要從根本上,從一開始是女人,才有那種陰柔,那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美。你們不懂,你們都不懂,即使是妖怪也……只有我能明白,也只有、只有明白這種美的我,才能欣賞、才能擁有……」

「真是自大的家伙啊。」那人揮了揮煙桿,「不過我並不討厭。但……若是這張臉呢?你會有試試看的沖動嗎?」

煙桿一抬一落。

他的瞳孔因驚訝而擴大了些。

金屬的聲音更近了。

赤足的少年向前踏步,雙腳卻一塵不染。只是在他的身邊總能傳來金屬拖曳的聲音。

嘩啦啦,嘩啦啦。

漆黑一片的廟宇中,堅硬的地板上泛起金燦燦的光,絲絲縷縷,星星點點,那是鎖鏈與石板摩擦迸濺的火花。

他清醒過來。

佛像前的自己雙手合十,虔誠地跪。身後的聲音並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而身邊依然躺著一個虛弱的姑娘——另一個姑娘。她渾身微顫,因為疼痛而無法動彈。此情此景,如同一位窮苦的男人帶著他病入膏肓的愛人,在廟里祈求到深夜。

如果,忽略男人昂貴的衣裝的話。

如果,忽略男人掌上的鮮血的話。

如果,忽略女人支離破碎的面容的話。

男人戴著白色的面具,畫著紅色的花紋,像一只永遠勾起嘴角的狼。

整片地面都是深紅的血,女人的上半身與男人的衣料上,都被血色浸透了。一切都似曾相識。那赤足的少年踩在血跡的邊緣,微微抬起腳指,拉起一絲黏稠的紅線。

「嗨呀……」少年搖著頭。

「追捕我的走無常不是你。」面具下傳來青年的聲音。雖然能辨認出是三十上下的人,但聲音卻有一種很不自然的沙啞,像是嗓子受過傷。

「就是說啊!本來跟我沒關系的,可偏偏長夜哥哥就喜歡欲擒故縱,或者說……反而很期待你在人間胡作非為呢!哎呀,還是說,僅僅為了取樂?這一點也許你們很合得來。」

「朽月君呢?」笑面狼站起身,卻沒有回頭,「你又是誰?」

「哇……不好意思,忘記自我介紹了。」少年雙手合十,側在臉邊,仿佛真的如他所言一般抱歉,「在下是雩辰彌生‧鶯月君,是來接替紅玄長夜的六道無常——來抓你。」

笑面狼轉過身。透過那張輕巧的面具,看不到下面被藏起來的表情。

「你的話不比他少。」

「咦,這樣嗎?唔……大概是他對不喜歡的人都沒什麼可說吧。對啦,這是第幾個姑娘了?男人的嫉妒心也一樣可怕。」

「第九百七十四個。」

「好厲害,這樣也能記得!」鶯月君頗為驚訝,「難怪那位大人會這麼在意你。啊,長夜哥哥的話,被安排去做別的事了。畢竟那位大人知道他不可能好好處理你啦……本來還能一直放縱你的,但是很抱歉,我們不能讓你殺到第一千個姑娘,那樣的話會很麻煩……不過你真的確定你沒有數錯嗎?」

「我記得我殺過的,每一個人的每一張臉。」

「這樣啊。那就好,我是沒辦法重新數一遍的,只有他知道。」鶯月君無奈地攤開手,「你也是知道的吧?你能夠生龍活虎到現在,都是上一位無常在放水哦。」

「不用你說。」

「你還真是將錯就錯恃寵而驕呢!」

「這話可真不好听。」

「哈哈哈哈,開個玩笑。那麼能不能麻煩你收手呢?這樣的話我的工作會輕松很多。」

笑面狼沒有說話。他再次俯,從女人的臉上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來。血幾乎流盡,這個動作沒用引起更難看的後果。

「哦哦,你還是要跟我打嗎?我也不是不行啦。雖然我的確不如長夜哥哥那麼強,但是對付你,看上去也不是很費力的樣子。」

說這話的時候,鶯月君的表情始終同他的心情一樣輕松。的確,他生前卓越的陰陽術與無與倫比的天賦,令他在當下也擁有過人的靈力,或者說……妖力。何況縛妖索在身,以這不死之身對付凡人之身,優勢是顯而易見的。

「哼……」笑面狼冷笑起來。「我這傷可也多虧了你那位前輩。縱他放過我一百次一千次又如何?」

「但不是有一句話叫做‘人貴有自知之明’嗎?你能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還不夠強,至少不夠與六道無常為敵這一點,我並不覺得你很懦弱哦。」

「你也是。只是年紀輕輕就這麼死了,怪可惜的。」

「哇,謝謝你替我說話,有點開心。你並沒有因為我是個小孩子,一上來就像其他人一樣瞧不起我——這種謹慎很好,請繼續保持。」鶯月君看上去更高興了,「我也不想就這麼早早死掉。但沒辦法,既然已經這樣了……至少我要幫長夜哥哥完成他的小願望。你要不要听听看?」

「我沒興趣。不過真意外,你們作為死者,還會有什麼追求嗎?」

「當然了!」鶯月君瞪大眼楮,黑暗中兩輪弦月格外醒目,「有人想要擺月兌無盡的工作,有人想要實現生前的意願,有人一心求死……人活在世不就是彼此羨慕,又相互惡心嘛。」

「是這麼一回事。你看上去很小,倒是活的挺透徹。」

「你這麼夸我我會不好意思的——不過就算你這麼說,我也不能放過你。命令就是命令啊,我也不想的。雖然那位大人知道朽月君不會好好做事……就沒看出來我也不想嗎?不想做……任何事。」

說到底是個小孩子,很容易把情緒寫在臉上,把心思表現在動作上。鶯月君攥緊了小小的拳頭,眼里滿是不加掩飾的憎惡。

對世間萬物的憎惡。

「我知道你們不會放過我。不過,能引起閻羅魔注意的人數,居然是一千個。」

「不不不,這你就錯了,實際上因人而異哦。但我具體也不清楚啦,大人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不過其實殺的人越少越被注意到的情況,才是最危險的。」

「我該謝你們高抬貴手。」

女人的身體逐漸僵硬。笑面狼在她的衣物上擦干了刀,收起來。這有些彎,本身也是微微曲折的,它被保養得很新。

他與鶯月君擦肩而過。

「不客氣!因為今天很高興所以放你一馬哦。」

「我還謝謝你,願意同我說這麼多。已經很久沒有人跟我好好聊聊了。」

「因為死人不會說話嘛!」

笑面狼沒有回頭,他的身影溶解在更加寬闊的另一方黑暗中了。

將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上,似乎有摘下來的意思——但他只是微微動了動手指。指尖早已凝固的血跡,在面具上白色的部分留下幾枚淡淡的紅色粉末。

面具下是拜某人所賜的「代價」,也是作為「交換」的代價。

——是第二次的「練手」。

世間的一切美麗都是值得剝奪的事物。

若不這樣做,美麗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美是需要丑惡來襯托的。

丑惡是必然存在的。

也是必須存在的。

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不失。

他卻不怕報應。

只是時至今日,他還並不清楚,在朽月君找上門的那一刻,他到底……是否已經接到了捉拿他的命令?閻羅魔洞察古今,也不知真正注意到自己是什麼時候。

對那個無常而言,自己雖然也是取樂的對象,卻敢面不改色地令他剝下一層皮來。

盡管在那之後的很久,在紅玄長夜翻臉不認人的那天,他已用那懲戒的業火從自己身上將代價拿了回去。「業海焚罪」使他那張俊俏的臉皸裂破碎,綻放成如今的溝壑縱橫,千瘡百孔。而他所收集的數百張美麗的面龐,也被憤怒的人們付之一炬。

——卻不包括「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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