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四十六回︰假手于人

一進門,一股奇異的味道便撲面而來。尸首雖然已經移走了,整個房間為了保留現場,並沒有做任何清理。屋子也並未通過風,一股腥臭與潮濕的霉味混合在一起。或許是因為時間太久了,並不很刺鼻,但絕不讓人好受。凝固在地上的黑色血跡像水脈般縱橫交錯,大致能判斷出源頭來。

涼月君告訴他們,證人還說了,下午看到那傻姑姑給什麼人開了門,怕是妖怪變的,就這樣潛伏家中。

低矮的牆角與桌子腿上有濺上的血跡。或許有人在夢中被咬死,驚醒的人與妖怪爭斗了一番,但失敗了。施無棄還發現,有一道血跡在廚房里。涼月君說,是傻姑姑死在那兒,興許是半夜渴了,起床找水喝。

線索還是太少。只好等到了冰窖,親眼去見那些尸體的樣子了。

中午他們隨便找了家館子填肚子。其實並沒有人覺得該吃飯了,連阿鸞也沒有喊餓,只是到了飯點兒,覺得不吃不合適。等著小二上菜的時候,山海問涼月君,那轉讓地契的文書在何處。好在這東西就在涼月君身上——是他討來的。那財主敢怒不敢言,也不放他走,只是再耽誤下去,怕是沒什麼借口扣留下來調查了。

當家的男人讀過兩年書,識些字,只是不會寫。文書的描述倒是簡單又直接,不太存在他們被騙的可能。紙的最後還清晰地印著大當家的指紋。

「萬一真是被財主派人害死的?」

慕琬並不排除這個懷疑。她對當官的偏見,從來都大得很。涼月君卻搖搖頭,說︰

「那財主惦記檀家小女多時了,但如今她卻被妖怪擄走,他自己也是恨得牙癢。」

這時候,小二端著盤子走過來了。于是幾人便不再討論,動了筷子。飯菜並不難吃,也不可口,只是味同嚼蠟,吃到嘴里像沒吃一樣。雖說幾位都是見過世面的,但早上的那副場景,或多或少對胃口有些影響。

吃了飯,涼月君仍帶著他們。見了父老鄉親,兩邊依然客客氣氣地行禮。

冰窖在靠近山區的地方,是村子的另一頭。洞挖得很深,他們小心翼翼走了許久。沒曾想此地的藏冰量很大,形狀參差的冰塊碼在一起。涼月君說,這都是入冬時,村民從山間或河里鑿來,齊心協力貯藏于此的。

怕火的溫度讓冰融了,百骸主抬起扇子輕輕一揮,山海與慕琬手中的火把就成了盈藍色的光。光線依然明亮,卻讓人覺得冷冷的。

再走深一些,他們如願見到了那五具尸體。

涼月君說注入了靈力,這話不假,即使過了幾個月,他們依然維持著當時的樣子未曾腐爛,整個冰窖也並沒有什麼異味。兩個老人都是心口有利物刺入,傷了心髒,一命嗚呼。女人被刺破了喉嚨,斷了血管,男人更慘些,被利物刺入了兩個眼楮,穿了腦。而那個死在廚房門口的傻姑姑,衣服上印著血,卻沒有傷痕。

單這樣看上去,像是某種擁有鋒利獠牙的猛獸或妖怪所為。

「他們說,擄走檀歌姑娘的妖怪,是什麼妖怪?」

「犬妖。」涼月君如實回答。

的確像是犬齒留下的痕跡。可是……

總覺得蹊蹺。

施無棄伸手在幾個尸體上方比劃了一下,山海也繞著木架轉了幾圈。慕琬站在旁邊,來回打量著那些貯藏的冰塊。施無棄示意山海搭把手,再加上柒姑娘幫忙,將幾個尸體翻了面。他們這才發現,那傻姑姑的受到的傷是在她的背後。

整個過程中,山海的動作小心謹慎,並不忌憚,施無棄更是毫無感覺似的直接上手,在尸體上模過來,掰過去,市場挑菜似的。

「有問題。」

他抬起手,將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抻直了些。

涼月君轉頭看著他︰「您但說無妨。」

「若是同一個妖怪做的,犬齒的間距卻有些變化。那姑娘叫檀歌是嗎?以檀歌她爹為例,就當這兩枚牙齒相距正是一人兩眼的間距。可這到她娘細細的脖頸上,卻恰好在喉管兩側,縮小了一截。至于兩位老人家……並無太大差距,只是咬痕的截面形狀,略有不同啊。」

「施公子說的不錯」山海皺著眉,緊接著說,「以我見過弱些的犬妖來講,咬碎人的顱骨並不成太大問題,但姑娘她爹的眼眶卻毫無破損,一點骨渣也沒有。再說那受到背刺的姑姑,兩個窟窿恰好回避了堅硬的肋骨,直刺心髒。」

「哦?你們是說,此事並非妖怪所為麼?」

「倒也並非那麼絕對……」施無棄攤開一只帶著凝固血污的手,「保不齊,是化作人形的妖怪做的。但我是覺得沒什麼必要,能有化人的修行,還用得著這麼麻煩?」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慕琬領著黛鸞也轉了一圈,仔細看了看尸體。她也附和著說︰

「的確,如果說是犬妖,恐怕站不住腳。妖怪傷人毫無章法,力量也絕對在人之上,可這些……招招致命,更像是對人的構造極為了解的刺客所為。」

黛鸞幾次伸出手,想要踫踫尸體的手臂,卻總想起大師父如月君的交代,只得作罷。

涼月君走到山海面前來,皺著眉,側著臉,面色凝重。

「依道長與諸位的意思……檀家上下,是為奸人所害麼?」

「我們並不肯定。但,僅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的確如此。不如我們先到地面上,您再把那一紙契約借我們看看。」

走到上面去,天色已近黃昏,光線暗了些,但並不影響文字。他們把這張紙傳來傳去,反復看了幾遍,都要看穿了,也沒瞅出什麼名堂。

「借我看看?」黛鸞伸過頭,追著那張紙在幾人間跑來跑去。

「我說小丫頭,你可別添亂了,你師父頭疼得很呢。」施無棄苦笑著,將紙遞給山海。

黛鸞又跑到山海身邊,使勁拉扯著他的衣擺,蕩秋千一樣地晃。

「山海山海你給我看——看——」

「別鬧。」

他正反多看了這張紙幾眼,它被涼月君保存的不錯,還比較新。他坐在一塊石頭上,輕輕嘆了口氣。

「山海啊」阿鸞又開口了,「死人的血是不是……都是黑的啊?」

「那是自然。」

涼月君看了她一眼。

「可是我剛才看那個男人的大拇指還是鮮紅的啊。」

這時候,所有人都看向她了。被幾雙眼楮直勾勾盯著,她還有些不太自在。

「怎、怎麼啦?可能我看錯了……」

山海忽然站起來,盯著最後的指印看,幾乎要看穿了。

大意了。

沒想到有問題的不是文字本身,而是最後的指印。有了阿鸞的提醒,他意外地發現了最為關鍵的、也是決定性的證據。

所有的文書契約,都是先寫好了內容,再簽名或是壓指頭。可這封,墨水的字跡偏偏覆蓋在了指紋的朱砂之上。雖然筆很細,字很小,只有一點筆畫覆蓋在上面,但這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涼月君,您看,這分明是先殺人,後取印。」

「……說的在理。那麼,新的問題也隨之而生了。」

「還有什麼問題?」慕琬問他。

「如何證明,這不是犬妖所為?」

「這……」

一群人說不出話了。

听上去著實荒唐,哪兒有這麼推斷的事。可稍微細想一下便能明白,當人一旦篤定是妖怪所為時,需要做的是證明此事乃人之所為。但最關鍵的——凶手、殺人動機,尤其是重要的凶器,完全沒有頭緒。

相較之下,明明是人要可疑得多。

「若是能找到凶器,便事半功倍了。」慕琬思索著。

「不如換個角度——我們上山找那犬妖,借它牙印對比一下就是,還能洗清嫌疑。」

「……您百骸主面子是真的大,人家是說來就來的?妖怪才不屑于對人自證清白。」

「打暈了綁過來!」

黛鸞瞎出主意。山海氣得瞪眼︰

「那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七嘴八舌,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天逐漸黑下來,涼月君也不著急,就坐在一旁看著熱鬧。溫度也降下來,晚風從遠處帶著淺淺的湖水氣息迎面而來。幾人吵了一會,山海忽然想起什麼,轉過頭問慕琬︰

「你的天狗,嚴格來講……不也是犬妖麼?」

慕琬愣住了。

「你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

「它的身形能再小些麼?」

「這倒不難。」

——既然請不到本尊,就找個替代品來,也差不到哪兒去。爭論不休的話題,就這樣達成了共識。慕琬抬起手,將手臂一揚。在夕陽最後的光輝中,她白淨的手臂上忽然閃現出一片黑紅交錯的、網狀的脈絡。但那僅是一瞬便消失了。感受到血脈共鳴的天狗顯形于蒼穹,沖破火燒一般的雲翳,雪白的身子掛著金燦燦的烈焰似的殘雲俯沖而下。

它落在他們身邊的時候,還是一只模樣可怖的龐然大物。但它干干淨淨,神采奕奕,在晦暗的光景里發著柔和的光,讓人看著覺得安心。

黛鸞一頭瓖進白花花的狗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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