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三十回︰飲鴆止渴

他們第四日晌午到了死村。

雖說是夏天,但晚上還是很涼,阿鸞身子本來就虛,可能受了風寒,有點吸鼻子。

他們騎著馬進了村,的確一個人也沒有,連草木都是枯萎的。鳥兒也不肯在這里叫喚幾聲——不如說,連鳥的影子也不曾見過。

雖然沒有樹蔭,這里卻清清涼涼,偶爾有風從箱子或房屋間穿行,發出詭異的、口哨般的嘯聲。門窗缺乏養護,都被白蟻蝕空了,千瘡百孔,看著嚇人。

村子規模不大,他們繞了一圈,粗略數數有二三十戶,靠水的地方修了一座小廟,不知供奉了什麼。只是那條河水位低得可憐,河道顯得很深,感覺這條細細的線隨時都會干涸。

巡視的時候山海照例拿著羅經,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一個時辰後,他們找了間還算寬敞的小院,栓了馬。因為總是有風,所以屋里也沒什麼灰塵,很干淨。

「糧不夠了。明天我一個人趕到東邊那個鎮上帶些回來,順便打听一下這邊的事。叫什麼來著……玄、玄……」

「玄祟鎮」慕琬接話,「我倒沒指望你查出什麼結果。這次和以往不同,沒什麼人受傷,早點趕路才是正事。」

「對,玄祟鎮。我知道,並未打算久留,只是待兩天看看罷了。放心,我來去很快。我過去住在山上,對輕功還有些自信。」

慕琬心里想,帶著黛鸞對他來說倒還成了麻煩。但他們若只是雲游四海,倒也無所謂。

說起來,黛鸞平時總是很吵,但現在不怎麼說話了。可能是受了涼,顯得病怏怏的。

「我想喝水。」她說。

慕琬和她去後院看了看,有口井。太陽斜照在井壁上,看不到底。剛把頭探過去,就迎面感到一股涼意。黛鸞撿起一塊石頭扔進去,過了很久才傳來聲響,卻沒有水聲。

是口枯井。

「我去河邊打點水。」

山海說著,拿過水壺便躍上房頂,很快離開了。那身手的確不錯,慕琬確信他沒有說大話。她又和黛鸞在後院四處看了看,牲口棚也是空的,沒有動物的遺骸。再加上家家戶戶也沒見過值錢的東西,她判斷,人們應該是陸陸續續從這里搬走的。

她們搜刮了各處拐角,把能找到的草都拽了下來給馬果月復。忙完以後,她們鋪了布在後院曬太陽。兩個姑娘又聊起天來。

「你也勸勸你師父,別再干這狗拿耗子的閑事。我看那極月君,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他們就是這樣,管不了。再說我覺得也挺好,這樣多有意思……」

「好什麼好?遲早有一天把自己搭進去。」

「他要是不管,那就不是他了。」

這話乍一听還挺能唬人,慕琬一時不知怎麼反駁。

「你不怕嗎?」

「天塌了個高的頂著。」

你師父也沒多高啊?她想說,憋回去了。

因為她遠遠看到山海回來了。

行走江湖小貼士其一︰當你開始說人壞話的時候,他就出現了。

「少喝點,這種地方的水喝多了不好。解渴就行了,別當飯一樣……你在听嗎?」

噸噸噸噸噸噸噸。

耳朵和肚子總有一個地方在養魚,他想,最好別是腦子。

山海忽然感覺來回二里地都輕輕松松的身子骨,一瞬間,很累。再看看慕琬,遠看著嘴皮子還在動,自己回來就安靜了,感覺上一秒自己在被說壞話。

行走江湖小貼士其二︰當你暫時離隊後,你就會成為話題。

直到傍晚,村子里也沒有什麼異像。趕了幾天路,他們都很累,所以早早回屋休息了。臨睡前,山海照例用那禿了毛的判官筆判斷了涼月君的方位,並無太大偏差。

這村子一到晚上更冷,黛鸞裹緊衣服,還是覺得寒氣往骨頭里滲。等到另外兩人的呼吸變得均勻而平穩,她還沒有睡著。周圍安靜的可怕,以往的夏夜總是有蟲鳴,而現在連樹葉摩擦的聲音也沒有,讓她心里空空的。

山海平時總說她心大,她感覺出來了。

雖然好像不是這個意思。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覺得上下眼皮開始打架,勉強睡了過去。可又沒過多久,本來就沒吃太多東西的肚子攔不住水,白天那翻猛灌讓她現在難受了起來。

得虧還沒來得及做找茅廁的噩夢,她先一步睜開了眼。

想尿尿。

她倒不怕黑,但一個人,在這樣一個氛圍獨自解決內急,感覺是鬼故事的標配。

黛鸞咬咬牙,小心地穿上鞋,跑到後院的小茅房去了。她跑得快,又目標明確,倒也沒特別害怕。解決問題之後,覺得一身輕松,步子就放慢了些。

空氣中傳來嘎、嘎的聲音,像是木頭或是別的什麼在摩擦。

她倒不是很害怕,山海曾經說過,因為溫度或風之類的原因,房院里有些奇怪的聲音是正常的。只是夜太安靜,這聲音顯得有些大,她便加快了腳步。

她又听見了水聲。

這離河邊不是很遠,但水流絕不至于傳到她耳里。身後還是一口枯井,那這是……

「喝口水吧。」

有未曾听過的、微弱的女人的聲音。

「噫——」

阿鸞發出細小的驚叫。

她顫顫巍巍回過頭,看到井邊多了個影子。

一萬句江湖粗口在心中奔騰而過。

她的眼楮適應了黑暗,隱約能看到微弱的月光下,井邊……不對,是井中央,多了個白色的身影。確切地說,那是一具披著白布的骸骨。它就那樣懸在井邊,沒有腳。

它手里端著一個碗兒,用空洞洞的眼楮注視著她。

「喝水吧。」它又說。

看清楚之後,黛鸞心里反而不是那麼慌了。能看清楚,就能判斷這是什麼妖怪;知道這是什麼妖怪,便知道破解困境的對策。

此物名為狂骨,是居住在古井里的妖怪。夜深人靜時,就會問路人要不要喝水。如果听它的話喝下水,便無事發生;但如果不喝,它就會開始扭動身子跳舞,讓見了的人發狂,以至于投井而死。

因為她不想看舞,所以決定喝水。反正肚子已經騰空了。

今天不是我黛小鸞住在茅房,就是井被我喝干。

懷著這樣的覺悟,她毫無顧慮地接過碗。但一飲而盡的勇氣還差點,她試探性地喝了兩口,覺得有點咸,略微發苦,不是很想喝。

這碗不知道是什麼材質,但絕不是瓷,太粗糙了。而當她斜過碗的時候,到嘴里的水並不多,听聲音,有不少灑在地上。

漏了嗎?

她抬起碗,借著弱光打量起來。

碗的邊緣不太整齊,有些劃嘴。手握著的那邊還有些細小的洞,它們倒很整齊,像樂器的孔。微微轉了一些,她發現這上面確實有洞,還倆。

……有點眼熟啊。

像,眼楮之類的窟窿?

「哎我去——」

心里一激靈,手上跟著打滑,整個頭骨被她狠狠拋了出去。隨機,她連滾帶爬地跑回房子里去,死命搖著熟睡的兩個人,嘴上大聲嚷嚷著︰

「醒醒醒醒,別睡啦!妖怪啊有妖怪我看見了!」

這一折騰,兩個蒙頭蒙腦的人醒了大半。慕琬把桌上的燈點好,山海很快模出羅經。就著燭光,它分明像是被什麼吸引一樣,開始劇烈地顫動。

「你護好她。」

他簡單地交代一句,披上外衣就匆匆出去了。慕琬攬著阿鸞,目光追著他出了房間,直到拐了彎奔向後院去。

羅經直指那口井。雖然什麼人影都沒看到,他還是伸出頭,往井里望去。

一輪彎月靜靜地映襯在井中,泛著粼粼的光。

不是枯井嗎?

盯著這口可疑的井,他感到困惑。但明確的是,至少弄清楚了這死村的確有問題。

那輪彎月忽然破碎了,攪成一團,詭異地扭動,仿佛在那之下有什麼東西。

「嘩啦——」

慕琬听到極大的水聲。

來不及想太多,她拉著黛鸞沖到後院里去,一眼看到井邊有什麼東西在反光。阿鸞撿起來,果然是山海的羅經和八荒鏡,但他人卻不知哪里去了。

……其實,知道?

兩人的目光迅速聚集在那口井上。

「糟了……」

梁丘姑娘犯了難,手上抓緊了傘,猶豫著怎麼撈他上來。

只听見井里撲騰了一會,又安靜了。但很快,一個身影便從井口飛快地躍上來。要不是熟悉那身手,慕琬怕是直接認作妖怪當頭一棒了。

也不能怪她這麼想,山海的頭發都散開了,簡直和鬼別無二致。

他的呼吸很不平穩,阿鸞飛撲過去,攔腰抱住他。

「嚇死我了我又以為你要被吃了!」她嚷著。

為什麼是又。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慕琬還是關切地走上來,上下打量著他。

「你師父命硬著。行啦,松開吧,我身上都是水,你別……」

他話說了一半,忽然不說下去了。听到這兒,阿鸞也忽然推開他。

這就是慕琬感到奇怪的地方了。

他方才在井里掙扎許久,她們分明听到水聲,何況他連頭發都散了……可山海身上,分明一片水漬也沒有。

……是幻術?

「我方才看到鏡子里,有個姑娘的面容。」山海回憶著。

疑惑之時,黛鸞毫無征兆地蹲到地上。

「我肚子疼……」

她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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