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三回︰影不離燈

「山海,你夢里叫人給打了嗎?」

阿鸞瞅著凜道長的眼圈,半天憋出這麼一句話來。

「少說兩句罷,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剛嚷嚷完,凜山海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隱隱作痛,可能昨晚受了涼。但看阿鸞活蹦亂跳的,應該是沒什麼問題。也不曉得是誰八字過弱,他心里直犯嘀咕。

一晚上沒瞧見影女,倒是扯出其他的問題。這事兒若是沒解決,自己是拍拍走人了,要污了凜霄觀的名聲,怕是以後沒臉回來見門主。

「點心漱了口再吃!一夜沒罩上,也不知道落了多少灰,虧你吃得下去。」

瞧著阿鸞眼疾手快地塞了幾個點心,他這樣呵斥著。

「沒問題沒問題,外面那層剝掉,里面還是干干淨淨兒的。」

「……先去漱口。」

阿鸞又不情不願地跑出去了,小碎步把地板踩得作響。山海忽然想到了什麼,思索起方才阿鸞的話來。

里面還是干淨的。

外面那層。

……也許影女之事,不是真正的妖怪本身,而是外面投進來的影子?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室外的逢魔時,是酉時與寅時,即黃昏與黎明兩個時段。一個下午除了下人們在宅院里勞作往來,山海也是忙得不可開交。這會兒已經沒有那麼曬了,山海坐在外廊上,一張一張地寫著道符。阿鸞的藥箱放在一旁,正磨著墨。

這會,一位和善的老婦人端著兩杯茶水走上前來。山海抬起頭,認出是管事介紹過的亓婆婆。他略微打量了一下,阿婆年近花甲,花白的頭發被細心地攏起來。雖說是家里的下人,穿的布料卻還挺講究的,項上帶著一枚有裂紋的玉佩,指上有兩枚銀色發黑的戒指。

瞧見凜道長在看這些,她露出了暖洋洋的笑︰

「這都是夫人曾送給我的。她常戴的玉佩,有天不小心給磕裂了,又不舍得扔。夫人說若我不嫌棄,就賞給我。夫人是把我放在了眼里呀,我高興還來不及。打那以後,她有什麼用舊的首飾,都塞到我手里頭。」

說這話的時候,亓婆婆臉上的褶兒擠在眼角,眉眼笑的彎彎的。阿鸞默不作聲,盯著她露出來的手腕看。她瞧見了,把袖子向外拉了拉。

「對了道長,您這是在寫些什麼呀?」

「顯形符。一會兒要燒了化在水里,晚些時候就要用到。」

「屋里當真……那,我還能求您件事兒嗎?」

「太客氣了,您開口便是。」

「想托您寫兩張平安符,我想貼在夫人的房里,求個心安……」

「這好說。」

凜道長讓徒弟再磨些朱砂,阿鸞半晌沒動。她抬起頭,確認什麼似的問道︰

「兩張?」

「啊,我還有個小孫子……」

亓婆婆自知求人理虧,有些不好意思地賠著笑。

阿鸞從箱里取出朱砂,凜道長欠過身,從小抽屜取出包針線,將自己的中指扎破,讓鮮血滴進小碟里。山海很快畫好兩張平安符,亓婆婆歡喜極了,在阿鸞動身去燒符化水的時候,亓婆婆主動將活攔在自己身上,拿著一疊符離開了。

「只是平安符罷了,為什麼要為他們折自己的陽壽?」

阿鸞困惑不解,她是指山海刺破手指這件事。但她師父只是笑著搖搖頭,似乎自有定數。阿鸞覺得無聊了,撂下箱子轉身便走。

「你要去哪兒?」

「找小荷玩去。」

臨走前听她不滿地嘀咕,折的又不是我的壽,不管你。

「別忘了去後廚要些鹽——」他大聲喊。

阿鸞嚷嚷著,知道了知道了。

山海吹了吹茶,向庭院的方向望去。正值春末夏初的時刻,院兒里繁花似錦,奼紫嫣紅, 卻不見一只蜂蝶在花叢間出沒。于是這樣的景色就變得十分刻板,像是一幅干巴巴的花草畫,少了些許靈動的生機。

這時候,亓管事迎面走過來,山海放下茶杯,兩人簡單行了禮。

大黑清早就牽回來了,但凜山海一眼就看出它毛色不純,尾巴根兒里夾著幾根黃毛。他說它看不到東西,借不了。管事本想送回去,可一個男孩听到狗叫就興奮地跑過來,抱著大黑鬧做一團。山海一問才知道,這是亓婆婆的孫子,叫橋生。他們最初都是在亓夫人的娘家干活,橋生媽生了他就難產走了。沒過幾年,橋生爹修房瓦的時候栽下來,竟是摔死了。

于是就剩下小橋生和女乃女乃,亓夫人可憐他們,征得老爺同意後把他們都接了過來。

橋生從小最喜歡和大黑玩,它被送走之後哭了一整天。這兩天還生著氣,飯都不好好吃,可急壞了亓婆婆。管事這才想著,今天先把它留下來和他玩一陣子。

「後院又給它拋得滿地是坑,老爺知道了可又要數落我,哈哈哈哈。」

「添麻煩了。」

「哪里的事。」亓管事並不在意。

馬上要到晚膳的時候,小荷帶著阿鸞在屋里頭轉著。早晨管事見她們兩個聊的很是歡快,特意給小荷準了一天的假,小姑娘可高興壞了。這會,她們走到了東廂房的位置。小荷遠遠就瞧見了橋生和大黑在打鬧,她的步伐變得慢吞吞的。

「怎麼了?」阿鸞問她。

「我有點……怕狗。我和少爺來的時候,這狗就認生,可凶了。」

「這樣子。」

嘴上這麼應著,阿鸞並沒有加快腳步。她記得,這是昨夜听到珠子聲的地方。她跳下台階,仔細翻找起來。小荷膽戰心驚地抓著門,催促她快點回來。

在外廊的木板下方,她果真撿到了兩顆珠子。

但不是琉璃的——她嗅了嗅,像是小葉紫檀。

「橋生的房間在哪兒呢?」

「和亓婆婆住在一起,在倒座房呢。我和另幾個丫鬟在一個大些的房間,小阿鸞要去看看嗎?走嘛,我們不要再看大黑了……」

「那就看看罷。」

晚上,老爺多花了些心思宴請凜道長。老爺方才步入中年,頭上的頭發卻花白了不少,簡直和亓婆婆有的一比。看得出,他為夫人和這些瑣事很是勞心。飯桌上,他還有些抱歉地對山海說著招待不周的話,等事情解決,定有重謝。

山海本是沒底的,直到阿鸞悄悄往他手中塞了什麼東西,又低聲說了些什麼,他心里便有數了。

「重謝倒是不必,但今夜寅時,雖不一定解決鬼影之事,但多少能給老爺一個交代。」

今夜寅時,凜道長要作法了!

門外偷听的下人們講這話傳開了,眾人議論紛紛。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心存疑慮。

還有的人,雙眉緊蹙。

夜已經深了,人們卻聚成一團,任憑亓管事怎麼轟也趕不走。他們都湊在門後,看著凜道長和他的小徒弟在屋里忙前忙後。每隔一段距離,凜道長就擺了一碟細鹽。幾個家丁挑著燈跟在他們後頭。這陣仗是大家從沒見過的,不過目前為止沒什麼更稀奇的事,無非是人看人罷了。

萬事俱備後,凜道長一邊走著,口中念念有詞。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噤若寒蟬的人們只能听到些「天道有常」「斷陰陽」之類的字眼,誰也不敢議論。阿鸞的手里捧著個大木盆,她一面跟在師父的後方,一面用瓢往地上灑水。這盆水想必就是下午化了顯形符的靈水。

開始人們只覺得安靜,道長豎起兩指,攥著羅經的另一手暫且背在身後。他的喃喃聲在這篇寂靜的夜色中格外明顯。但很快,一些細小的聲音慢慢地從四面八方涌現出來。剛出現這些違和的音量時,人們只覺得奇怪,卻說不出什麼。不一會,有人驚呼,這聲音他听過。接著,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附和這樣的說法。

到最後,不論是在場的誰,都能清晰地听出這是何等熟悉的聲音。

乃是嬰孩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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