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回︰風發泉涌

今日,是他們與問螢相會的第二天。

在有限的時間內,他們已經弄清了許多情況。曉是問螢的朋友,連寒觴也不清楚此事。畢竟他們是在寒觴離家時結識的。在他離家的這些年,問螢可不知該把書信寄往何處,他自然毫不知情。不過在這偏僻無人的地方,問螢的法術有所長進,想來也不是憑狐狸女乃女乃一人指點就能到此境界的。

但關于葉聆的事,即便是身為雲外鏡的曉,也愛莫能助。

道理很簡單,靈體在萬仞山,本體在雪硯谷。這樣的距離,他自然無法動用原本的那份力量。何況他只身一人來到這里,是他的本意。

「不論妖怪還是人類,都總是熱衷于窺探自己目不能及的地方。」他這樣說,「自己幾斤幾兩,卻掂量不清楚。個人的能力是否能與這份眼界相匹配,似乎從未有誰在意。被如此熱忱地追求,我為此十分厭倦。我只會為我認可的人做事,而這僅是一種幫助,對于友人的幫助,正如我曾為雪硯谷的先輩們所做的事……而更多想得到雲外鏡的人,卻只是將我視為工具加以利用罷了。」

一般的好事之徒,連見曉一面都是不可能的事。但凡能找到他的,基本都傾盡人力與財力。這樣一來,他們所需要從雲外鏡身上追求的回報必然大得可怕。抱著這樣的心態與曉見面,他自然不會令自己陷入窘境,只會用自己一套特有的話術與小小的詭計,讓對方趁早放棄幻想,打道回府。真正有求于他的人,費勁千辛萬苦找上門來,他也能看出。到那時候,就隨那些人的心性與自己的心情做事了。這些都是早些年曉應對絡繹不絕的拜訪者的做法,時至今日,他早已看淡一切。

「倘若雲外鏡仍沉寂在凜霄觀中,或隨丹寧仙人羽化升天,亦或是——自始至終就不曾存在過,那麼世間定會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說著這般仿佛「自厭」的話,曉雲淡風輕。實際上,他深深地重視著自己,愛著自己,正如平等地對待鏡中所能映襯出的一切生靈。只是千百年來重復枯燥的話劇,他看了太多,以至于在知曉許多事的開始,便能一眼望穿結局。因此,他才會辭別自己那副生銹的軀殼,來到這千丈無人的山巒之間。

這下,連他自己也不再知道紅塵間那無窮無盡的瑣事了。

「知道麼?直到我與鏡身別離之前,還能听到許多人說我的壞話呢。」

幾人不解,紛紛側目。

「他們說呀,既然雲外鏡有鏡中之靈,掌握了天下如此龐大的消息,卻從不做些善事,真是個沒有良心的懷妖怪。諸如此類的說法,似乎自誕生之日起,我就沒少听過。不過有誰會明白,鏡從來只是鏡,何時有誰听過鏡子能親自搬弄是非,攪動人間真實的模樣呢?」

「人類真是太奇怪了。」問螢攤開手,老成地說,「憑什麼誰有能力,就要去做什麼事呢?麻煩都是自己闖下的,偏偏要讓別人來擦。」

這話令謝轍他們有些尷尬,但問螢很快察覺到不對,補充說道︰

「我是說那些責備曉的壞家伙,可不是說你們呀。」

可說來說去,歸根到底……聆的事,他幫不上什麼忙。他們又沒把鏡子拿在手里。先不說雪硯谷的弟子們什麼態度,若真這麼做,不就違背了曉避世月兌俗的本意麼?他已經清淨太久,像一個尋常的妖靈一樣,自由自在地漫步在群山之中。萬仞山間有多少座高峰,每座高峰又有多少塊山石,他早已了然于胸。就連第一位十惡之使誕生的那一刻,他也不得而知。不過,他也沒有義務知道便是。

但是在某些事上,曉並非完全幫不上忙。

他倒是位豁達好施的付喪神。在听說過謝轍他們的種種經歷後,便將自己知道的事告訴了他們。

「無庸氏?嗯,的確是在我歸隱前就遠近聞名的陰陽師世家……在那時候,他們便是毀譽參半的。討厭他們的,多是妖物,與一部分擁護式神權利的役魔使。不過那會兒還沒有像無庸藍一樣激進的族人,至少不是繼承人。」

寒觴有些疑惑︰「咦?您歸隱深山,竟也知道他這等人的存在麼?」

「我可還沒有閉塞到那種程度。掠過高山的飛禽與其他遷徙的走獸,時常為我帶來外界的消息。畢竟讓死去的天狗復活,在妖異中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像天狗那樣完整的生命,與人類一樣,需要骨肉、靈魂,還有精元。皮肉骨血令它重得實體,雖說在多種邪術中,也可借尸還魂,但終歸不如原本的軀體穩定,且風險更低。而靈魂……在轉生前便攔截捕獲,甚至在轉生後也能強行從新的軀體內剝離。但後者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說這話的時候,曉看了一眼霜月君,似乎意有所指。霜月君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五百多年前的那場變故,那場令她成為六道無常的、生前最後的戰爭。但她的神態是那樣平靜,就像听的是別人的故事。

「新的靈魂不再如轉世前純淨,不過,大約真有什麼方式能將新的記憶剝離。最後便是精元了。可軀殼和魂魄尚還有回天之法,唯獨精元在一個獨立的生命消逝後,隨著時間逐漸弱化、蒸發。除非找到新的宿主。但那時候,它也只能成為新主人力量的一部分,永遠無法復原。」

謝轍听懂了什麼,但皎沫的反應比他更快。

「您是說,魘天狗其實不具備最初的精元麼?」

「可以這麼說……不過精元也是最不重要的部分。記憶與骨肉與靈魂有關,與精元的關系不大,精元不過是武學與法術無形的結晶罷了,後天也能重煉。」

「所以它需要怨蝕。」謝轍想明白了,「妄語用妖刀來補全它缺失的力量……」

「若想鏟除妄語這強大的助手,或許可以從這方面來想想辦法。」寒觴稍加思索,「只要將怨蝕從它的體內剝下,說不定那天狗便好對付些。」

霜月君卻搖了搖頭︰「你可別低估了天狗的力量。恐怕,那個妖怪從怨蝕中汲取的力量,與它當下所積累的一切戰斗經驗,也足以讓我們中的任何人喝上一壺。畢竟,連睦月君都……唉,他現在,應該已經沒事了吧。」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畢竟,即使是曉也無法告訴她答案。

而關于他們遇到凜天師的事,謝轍也如實告訴了霜月君,並對她提供的傳書方式表達了感謝。霜月君倒是很遺憾,似乎凜天師的回應來遲了,以至于中途發生了那樣可怕的變故。但聆遇到危險這種事自然怪不到凜天師頭上,不如說,作為一個能夠「顯靈」的參拜對象,凜天師比那些一動不動的神像要真實太多,不該受到更多無禮的苛求。要怪,當然只能怪妄語是個惡人,竟對那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出手。

「他看中的,恐怕是葉姑娘從萬鬼志中抽取妖物的力量。」

霜月君說的他們都很清楚,尤其是謝轍與寒觴兩個親眼所見的人。往好處想,無庸氏的人可能會強迫她不斷從中抽出妖怪,並加以利用。但按照他們一貫的作風,葉聆的處境並不樂觀。他們更願意研究出其中的原理,反復進行更多的實驗,最終將這股力量為己所用。且不說在這個過程中聆要受什麼罪,小命能不能保住,單論這條右臂恐怕就要像案板上的面團一樣任人揉捏。那些妖怪曾經受過怎樣的折磨,他們已經從那些傳言與皎沫繪聲繪色的描述中感知到了,卻完全不敢放到葉姑娘身上細想。

按照凜天師問劍的結果,他們幾乎已經來到了國度的最南端。當然,還可以更南一些,不過要先往東走一些,繞過這層巒疊嶂。到了那里,就離藏瀾海很近了。

而關于葉聆的下落,曉也不是不能略說一二。為何凜天師依然會說,帶著怨蝕的魘天狗在遙遠的南方呢?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們已經超過了無庸藍與魘天狗所在的地方,出現在他們的更南端。另一種可能,是他們已經離開這片土地,去往海的那邊了。他們都知道,天狗的遺骨會回歸傳說中的天狗冢去,而天狗冢遠在更南方的碧落群島。可既然無庸藍已經獲得了它的遺骸,為何還要想著到南國去?

「說不定在天狗冢還有其他秘密。」寒觴這樣說。

「可我們很難冒這個險。」謝轍哀嘆道,「對這一切,我們毫無頭緒。」

「這很容易就能想明白,」曉聳了聳肩,「無庸家族既然已經掌握了令天狗起死回生的方法,恐怕會如法炮制,復活更多的天狗。那些尸骨與魂靈是否匹配,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只要听話,能打仗,就是好狗。這是他們一貫的做派,不得不多加留心。」

仿佛雪崩後的死寂籠罩了所有人,他們各有各的憂慮。霜月君擔心已故天狗們的寂靜,還有綺語——也就是薛彌音與兩舌的去向,寒觴還在記掛溫酒的事,且與謝轍一樣擔心葉聆的安危。不如說,每件事,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擔憂,卻無可奈何。曉在一旁看著他們,那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是否能理解幾人的苦處。他像是幫上了什麼,又像什麼都沒幫上。

但是,他告訴了他們去往天狗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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