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閉少年劉承祐

仲春卯月之初,春雷乍動,細雨潺潺,淅瀝不輟的雨絲,溫柔地將城池內外飄飛的草絮打濕。春雨被澤,滋潤大地,努力地將彌漫在這世間的殺伐銳氣消弭。

這場春雨,來得快,去得也急。雨霽之時,天才放亮。坐落在南流汾水邊的晉陽城被洗刷得很干淨,然濛濛雨霧,使其沉淪在一片朦朧之中,顯得晦暗不明,仿佛在暗示著天下詭譎的局勢。

北平王府在晉陽西城,比鄰著太原宮群,佔地甚廣,本就是河東之地的軍政中樞,霸府要所,隨著中原淪喪,地位愈加拔高。近月以來,出入王府的河東軍政要員,都越發明顯地表現出恭順謹慎。有不少聰明人,都敏感地察覺到了那風雨之下潛然醞釀著的暗流。

王府自是深宅大院,廣廈難計。在這辰光初露之時,王府之中的僕人們已然忙碌起來,干著伺候主人們的本分工作。不過上至院使、管事,下至僕從女婢,都顯得謹小慎微,垂首低眉,臉上不見一點笑容。

只因王府的主人,北平王殿下心憂社稷之危亡,顧念天子之蒙塵,心情日漸郁憤。前兩日方有一名東圊污僕與人談笑,為北平王撞見,一番責打,直接被趕出了王府。效果自是上佳,上下警醒,府內肅然,沒有人再敢有狂言浪行。

後苑東側一處院落,不小。比起王府其他院落,這里的下人數量顯得稀少,不過顯得更加小心,整座院落也更加安靜。

寂靜的長廊上,三名女侍端著洗漱用的盆、缽、盂,邁著小步子,輕輕地朝院深處的閣樓而去,領頭的是一名中年健婦。「 啷」一聲,打破了院廊中的寧靜,卻是後頭的一名婢子,急步之下,摔了一跤。

前面的健婦頓時眉頭大蹙,心虛緊張得朝樓閣方向看了看,隨即轉身,臉色沉凝地走到那女婢身前,極力地壓抑著嗓子,叱罵道︰「你這賤婢,連盆水都端不穩!」

摔倒的婢子很年輕,更確切點應該用稚女敕來形容,估模著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體態嬌小瘦弱,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受到責罵,頭垂得愈低了,淚珠開始在眼眶里打轉。另外一名侍婢,則默默得站在一邊,並不開腔,目光平靜得有些冷漠,看著其挨訓。

「還坐在那里作甚?」健婦見狀眉色更陰,斥道︰「還不快與我重新打一盆水,郎君與娘子還等著我們伺候。耽誤了時辰,惹郎君生氣,你想連累我們一並受罰嗎?」

「是。是。」聞言,女婢這才忙不迭地起身,顧不得擦傷的手掌,端起銅盆便回轉。

回廊環繞著中庭,二層的樓閣上,門戶窗扉皆染著水霧,垂垂欲滴。大開的窗欞後邊,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默然而立,靜靜地注視著被綠樹紅花點綴的庭院。清風徐來,晨起的困頓,消去不少。

這是名少年,容貌清秀,頗有姿顏,面態之間透著些稚氣,不過那一臉嚴肅的表情,將那點稚女敕完全破壞掉了。相較于那近乎面癱的表情,少年的眼楮則多了好幾分「生氣」,頗有神韻。若有所思的樣子,轉動之間,偶有凜光閃逝。

他便是此院的主人,北平王的次子劉承祐。

「二郎。」嬌柔如糯的軟音在耳畔響起,一名長相妍麗,身材曼妙的美貌女子,小步走到劉承祐身邊。清亮如水的目光在劉承祐側臉上停留了一會兒,便順著劉承祐的視線看向庭院,陪著他注目,低聲道︰「雨停了!」

「嗯!」劉承祐只點頭應了聲,似乎很冷淡。

女子年紀也不大,花季般的年紀,不過卻已著婦裝,梳婦髻,她是劉承祐的寵妾耿氏。面對劉承祐的反應,耿氏稍顯委屈地低下了頭,不過卻不敢表現出任何怨艾。

自當初落水,昏厥蘇醒後,劉承祐便「性情大變」,讓耿氏頗為惶恐。半年多的時間下來,劉承祐完全褪去了少年的跳月兌與荒嬉,轉而變得嚴肅刻板,寡言少語,不動聲色,而旁人不敢輕之。

未幾,幾名侍婢依次入內,伺候著劉承祐與耿氏的起居。之前的健婦姓李,是劉承祐母親李氏家里人,被派到劉承祐身邊伺候。

很快洗漱結束,攤直雙手,任由那兩名婢女用那溫軟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動作,整發、理襟、束帶住著深府廣宅,亦享受著僕佣成群,劉承祐的生活看起來卻很儉樸。穿著很簡單,一襲黑緞裁就的舊服,身上未帶一樣飾品。

銅鏡前,劉承祐望著鏡中自己模樣,雙眼有些不受控制地眨動了好幾下。鏡像很清晰,但是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每每對鏡,仍舊有一種不真實感。

「今日來晚了!」劉承祐自己提了一下衣襟,有些強迫癥地將衽縫壓平,隨口問那健婦李氏。

聞言,那李氏臉上閃過些許不自然,斜了眼一旁有些戰栗的小婢女,嘆了口氣,躬著身子,陪著笑道︰「是老婦安排不周,還請郎君責罰。」

那點眼色,沒能逃過劉承祐的眼楮,看了看那婢子,沾濕的裙角,挫傷的手掌,以及緊張難安的表現。轉動了兩圈脖子,平淡地說︰「李婆,你嘴雖刻薄,但我知道你實則是個心軟的善人。」

健婦聞言一愣,正欲說些什麼,被劉承祐揮手打斷︰「下去吧。去告訴阿母,我馬上去請安!」

「是!」

奴婢們退下,劉承祐走到還在梳著妝的耿氏身後,輕按其肩,問道︰「我,就如此讓人懼怕?」

耿氏身體轉過來,仰首望著劉承祐。妝扮過的耿氏,更顯美麗,吹彈可破的臉蛋上,只略施粉黛,清淨雅致。朝著劉承祐嫵媚一笑,耿氏說道︰「二郎嚴于律己以及人,有威嚴,而人懾之。府中僕侍,皆庸賤之徒,哪里能受您威勢而如常態」

听其言,劉承祐有些麻木的面龐上終于有了點動容,嘴角出現了一閃而逝的抽動,並不能讓人看出他喜怒。

抬手,在耿氏嬌女敕的臉蛋上捏了捏,動作輕柔。耿氏則美眸如水,女敕臉貼在劉承祐手上,細細蹭著,難得見劉承祐有這般柔情動作了。

目光一掃,落到其發髻上,那里扎著一支碧玉翠簪,形狀精巧,顯然出自名匠之手。取下,劉承祐順手拿起梳妝台上一支普通的木簪,替其戴上︰「用此簪」

劉承祐初穿而來之時,正處唐季之後的五代十國,佔據中原的是兒皇帝是石敬瑭建立的晉朝,不過也到將亡之際。契丹主耶律德光以舉國之力連年南侵,意圖佔據中原,牧馬南國,皇帝昏聵,內部矛盾重重的晉朝,抵御經年,終不能當。

劉承祐的運氣是比較好的,在這亂世,穿到了權勢顯赫的王侯之家。至少衣食足,安全無虞。

當然,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後漢亡國之君隱帝劉承祐的時候,劉承祐心里還是有些發慌的。不過,沒有太久便淡定下來。後漢都還未建立,又何慮他年之淪亡,做那杞人之憂。

穿越前,劉承祐的性子便屬隨遇而安的,自閉木訥,沉默寡言。花了些時間,搞清楚情況之後,便開始慢慢地尋求融入新的身份,新的環境。然後,北平王府中的劉二郎,在旁人異樣的目光下,有些突兀地,變得「自閉」了。

如今正值晉開運四年(947年),不過于石晉君臣而言,大概開的是噩運。石晉已亡,就在去歲臘月,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師三十萬,大舉南來,滹沱水畔,中渡橋一戰,十萬晉軍,在主帥杜重威的強壓下不戰而降。

其後,「帶路黨」張彥澤率兩千騎為先鋒,倍道疾行,南趨而陷汴梁。在汴京醉生夢死的晉出帝石重貴,有意殉國,還沒動作,便被皇城侍衛牙將擒拿。其後石晉君臣素服出降,晉國遂亡。

時下,華夏天傾,社稷淪亡,中原無主,契丹據之。天下局勢,並沒有因為契丹兵強馬壯而鎮定下來,反而隨著其暴政虐行,群情洶涌,血氣士民,爭相以抗。

不過在河東這片地界,卻難得地保持著相對的安寧。國有大亂,正當野心家冒頭的時候。比如劉承祐的便宜父親北平王劉知遠,必在此列。

雙手背在腰間,緩緩地走過王府中的亭台樓閣,劉承祐仍舊一臉自閉相。不過想到他那父親近來持續于河東臣民面前的表演作秀,眉色間有了些許變化,他心中知曉,劉知遠必定動了心思。

縱使劉知遠沒有那個心思,隨著時局發展,也有的是想要「進步」的人要將他推上位,比如劉家的宗族,河東的文武。

這個時代,皇帝輪流做。擊鼓傳花,以當今天下的局勢,也該花落劉家了。對此,劉知遠或許還在遲疑搖擺之中,但劉承祐已然做好了準備,並且十分自信。

思索間,劉承祐冷臉上的表情似乎變得更加沉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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