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該當何罪

站在上京的城牆上,蕭綽看著一輛囚車出了城門,向祖州而去。

雪下得正緊,原野盡已染白,履跡車轍,深深地印在雪地里。風雪裹著一群人疾走,很快淹沒在一片蒼茫之中了。

本來蕭綽想留下胡輦次年天氣暖和了再去祖州,可是,胡輦堅持立即就走,她說她無顏再呆在上京,早點去祖州,早點減輕罪愆。

胡輦萬萬沒想到對自己的處罰竟是幽居祖州。她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天,淑哥來看她時,她已經把她的後事安排對淑哥講了。淑哥听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說︰「阿媽,你若是走了,我咋辦呀?」

胡輦告訴她︰「皇上心地善良,是你親哥哥,不會不管你的。」

沒想到,淑哥大聲喊道︰「你既然知道皇上心地善良,你為什麼還要造反?你叫我怎麼去見皇上?」

胡輦語塞,母女倆抱頭痛哭了好一陣子。

見到淑哥的第二天,旨意來了︰皇上念及胡輦服侍先皇,殷勤體貼,任勞任怨的份上,再加上十幾年苦心經營西北,勞苦功高,故法外施恩,流放祖州,看護祖陵,不經赦宥,不得離開。

胡輦半天跪著不動,以為自己還在做夢,直到宣讀聖旨的人說︰「還不接旨謝恩。」胡輦才如夢方醒,連忙叩頭謝恩。

昨天,蕭綽又令人將胡輦接進宮里,設了一桌酒宴招待她。

席上只有她們二人,當紅艷艷的葡萄酒流進她們的喉嚨的時候,胡輦的眼淚也止不住流下來了。

蕭綽問︰「你對這個判罰還滿意嗎?」

胡輦說︰「多謝皇太後的不殺之恩,罪人沒想到,你是如此寬宏大度,我真的很糊涂,就憑你這個胸襟,我還能跟你爭什麼?」

蕭綽說︰「不殺你,是皇上的恩情,朕知道你對皇上還是有情義的。」

胡輦說︰「現在說什麼都是無用的,我就是一個罪人,承蒙開恩,感激不盡。」

蕭綽端起酒盞,喝了一口酒,說︰「祖州地僻苦寒,在那里可是要受點苦的。」

胡輦也仰頭把一盞酒倒進嘴里,說︰「沒什麼,當年述律太後不也是囚禁于祖州嗎?她都能好好地活著,我怕什麼?」

蕭綽心里暗暗一驚︰她居然把自己和述律太後相比!不過她依然不動聲色地說︰「何時起身去祖州?」

胡輦想都沒想說︰「明天就走。」

蕭綽說︰「不在上京待幾天?要不等明年天氣暖和了再去?」

「不了,橫直是要去的,早去早安心。再說,上京已被我毀壞了,我還有什麼臉面呆在這里?我不想被別人指著罵。」

蕭綽嘆息道︰「既然你執意要離開,朕也不留你,今天,朕陪你喝個痛快。」

胡輦端起酒盞,說︰「說得對,今天一醉方休,這恐怕是我們最後一回喝酒了。喝了這次的酒,就各奔東西了。」

胡輦說罷,仰頭一飲而盡,蕭綽也喝了一盞。當夜,都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醒來,蕭綽問胡輦怎麼樣了?侍衛說,大理寺推出了十幾輛囚車,囚犯們都上了囚車,準備押送各自流放的地方去。

蕭綽便忙來到城牆之上,目送著胡輦離開了上京。直到囚車消失了許久,蕭綽才想起回宮。

耶律隆緒下了早朝,來到延壽宮,向蕭綽請安,卻被告知皇太後到城牆上去了。耶律隆緒有些吃驚,連忙爬上城牆,恰好,蕭綽回來。

耶律隆緒見了,忙說︰「太後,外面這麼大的風雪,您怎麼還到城牆上去了?」

蕭綽說︰「朕就是要看看這大風雪。」

耶律隆緒說︰「風雪有什麼好看的?凍死人的。」

蕭綽說︰「我們生長在沙漠苦寒之地,經常看到風雪,習以為常,所以,並不覺得有意思,可是,只要我們細心,就可以發現有時下雪還是很有意思的。」

耶律隆緒說︰「太後說的是,不過,城牆上的風大,雪大,容易著涼,我們還是回宮去。」

蕭綽說︰「好,回宮去。」

宮里燃著炭火,進門,一股熱浪就襲過來,室內暖融融的,宛如春天走了進來。

「今天,朝堂上有什麼大事嗎?」蕭綽問。

耶律隆緒說︰「沒有很大的事,就是大臣們對反叛之人的處罰有意見。」

蕭綽說︰「這個朕已經預料到了。」

耶律隆緒說︰「大臣們都覺得處罰太輕了。」

「是啊,確實是輕了些。」

「太後為什麼要從輕發落這些反賊?至少要處死首惡,殺一儆百呀。」

「首惡是誰?」

「當然是皇太妃。」

「她確實罪大惡極,可是,她是先皇的寵妃,殺了她,如何向先皇交代?」

「兒臣,覺得不是不好向先皇交代,是太後太仁慈,心太軟了,若是先皇在,也不會容忍她造反的。」

「她平時一直對皇上很好,寵愛皇上,你很小的時候,她就照顧你,你小時候不要朕,反而粘著她,難道你忘了?」

耶律隆緒看著蕭綽,說︰「兒臣沒忘,兒臣只是怕不嚴肅法紀,會助長宵小之徒的僥幸之心。」

蕭綽說︰「皇上所慮甚是,朕也擔心法綱不舉,但朕不能拿她來嚴肅法紀呀,那樣,朕對不起先皇。所以,朕只有依照世宗皇帝處置述律太後的辦法,將她囚禁在祖州。」

耶律隆緒說︰「即使太後念著皇太妃的情,也不能一下子全部免去他們的死刑呀,像耶律高十,耶律高六也是首惡,陷害耶律狗兒,罪在不赦,太後還是免去他們的死罪,只是流放到西北去,很多人不服。」

蕭綽說︰「是的,他們確實該死,但朕想來想去,是朕虧待了他們,虧待了大于越,耶律休哥拼死征戰沙場,勞苦功高,朕沒有好好對待他的兒子,才讓他們有了怨言,鋌而走險,所以,朕不能殺他們。」

耶律隆緒說︰「太後真是太念大于越的功勞了,大于越是一個明白人,他臨死之際,曾說過不要讓他的兒子做官,他就是擔心他的兒子有不軌之心,所以,依律處罰他們,大于越也不會有什麼埋怨的。」

蕭綽說︰「是的,不過他臨終之時曾求朕,若是他的兒子們做了有什麼不該做的事,請朕放他們一馬。朕都答應他了,就要做到。」

耶律隆緒說︰「大于越真是料事如神,只可惜他的兒子們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他。」

蕭綽突然淚水溢了出來,說︰「雖然朕有心赦免他們,大于越還是有幾個兒子戰死了,可悲呀。」說罷,蕭綽嘆息不已。

正說時,只听有人來報︰「耶律狗兒自殺了。」

蕭綽和耶律隆緒都大吃一驚,忙問究竟。

回報說︰「小的也不清楚,只听人說,今天耶律狗兒被守太保夫人數落了幾句,一時想不開,割開了手腕。」

蕭綽問︰「現在,他怎麼樣了?」

「听說人已經沒事了,哦,大丞相已經去守太保府里了。」

蕭綽說︰「很好,大丞相出來時,你去叫他來見朕。」

那人去了,蕭綽想不通,耶律狗兒已經無罪釋放了,為何還要自殺?婉容現在一定很緊張,很著急,但願她沒事。

好一會兒,蕭綽和耶律隆緒都沒說話,但他們都知道彼此想的是什麼,他們從彼此的眼楮里能讀出各自的心里話。

「狗兒不會有事的。」

「朕知道,朕不擔心他,朕擔心婉容。」

「婉容表姐也不會有事。」

「你不知道,她是一個很要強的人,耶律狗兒有什麼閃失,她一定會鬧翻天的。」

「不過兒臣知道她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盡管很多人說她是一個厲害的角色,稱是一只大馬蜂,可是兒臣知道她是很講道理的。」

蕭綽不禁笑起來,說︰「大馬蜂?誰取的名字?」

耶律隆緒說︰「很多人都這樣叫她。」

蕭綽回味著人們給蕭婉容取的諢名,心想她這只大馬蜂為何在耶律斜軫面前總飛不起來呢?真是一物降一物。

過了不久,韓德讓來了,蕭綽讓他坐下來。

韓德讓說︰「太後叫臣來是不是要問狗兒的事?」

「是啊,他怎麼樣了?為什麼要自殺?」

韓德讓說︰「嗐,真是氣人,想不到我二哥竟然生了這麼一個不中用的東西。」

耶律隆緒說︰「耶律狗兒的確有些懦弱,怕見血腥,想不到他還會自殺。」

蕭綽說︰「是啊,朕听婉容說他膽子小,雞都不敢殺,怎麼敢自殺?」

韓德讓又氣又急,卻突然笑起來,說︰「別說了,他那哪叫自殺?唉,真是丟人。」

蕭綽笑道︰「怎麼?沒自殺了?」

韓德讓說︰「就在手腕上劃了一道血印子,痛的喊爹叫娘的,看見手腕上流了幾滴血,就以為要死了,嚇得暈過去了。二嫂喊了幾聲,沒有回應,也慌了,就哭起來,慌忙叫人來喊臣過去,臣還沒到,他就醒了,血也沒流了,只抱著二嫂哭。」

蕭綽笑起來,說︰「想不到耶律斜軫竟然生了這麼一個膽小鬼。」

韓德讓說︰「這都是二嫂寵愛太過了,從前二哥沒少埋怨過二嫂。」

耶律隆緒說︰「耶律狗兒為什麼要自殺?」

韓德讓說︰「沒什麼大事,就是被他阿媽數落了幾句,說他沒長腦子,交友不慎,被人當槍使。」

蕭綽說︰「就是這,他就自殺?怎麼這麼沒出息?」

韓德讓說︰「不是,主要是二嫂說今後不管他了,他才想自殺的。」

蕭綽說︰「那是氣話,婉容怎麼會不管他呢?」

韓德讓說︰「當然是氣話,不過,二嫂也想到了從前太溺愛他了,今後要放手讓他自己走路了。」

蕭綽說︰「說得對,不然,只會害了他。」

韓德讓說︰「只是二嫂可能還是狠不下心來,尤其是狗兒剛經歷了一場牢獄之災,她覺得對不起我二哥。」

耶律隆緒說︰「這事耶律狗兒的確很冤枉的。」

蕭綽說︰「婉容是不是還在恨朕?」

韓德讓說︰「二嫂的脾氣,太後還不知道嗎?她是一個直爽人,心里藏不住東西,不會恨你的,不過,她對沒殺謀反的人還是接受不了。」

蕭綽說︰「這個朕不擔心,很快她就會忘了這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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