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月和船

蕭綽自從大丞相府回到延壽宮之後,心中怏怏不樂。傍晚,耶律隆緒來問她想吃一點什麼。蕭綽搖頭說她一點胃口都沒有。耶律隆緒說不吃怎麼行?不管什麼多少吃一點也好。遂讓人做了一碗燕窩羹送過來。蕭綽勉強吃了兩口,就放下了。

耶律隆緒說︰「太後還在想大丞相的事?」

蕭綽說︰「他是個可憐人。」

耶律隆緒說︰「兒臣知道,大半輩子孑然一身,好不容易有趙宗媛在身邊照顧他,現如今又不在了,風燭殘年的確實可憐。」

蕭綽說︰「大丞相一家三代忠于王室,兢兢業業,大丞相本人更是忠心耿耿,為大契丹殫精竭慮,鞠躬盡瘁。功勛卓著,然而,現在還是一個奴隸,還讓人看不起。」

耶律隆緒說︰「兒臣知道了,太後放心,等過幾天,大丞相安葬了趙宗媛,朕就給大丞相除宮籍。」

蕭綽說︰「除宮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還是從長計議吧。」

耶律隆緒說︰「為了大丞相,再困難也要做。」

蕭綽說︰「朕知道你對大丞相好,也對朕好,只是現在叛亂剛剛平息,余孽尚未肅清,若是再為大丞相除宮籍,勢必會引起諸部族不滿,因此,給大丞相除宮籍之事,還是先緩一緩。」

耶律隆緒說︰「太後所言甚是。」

蕭綽說︰「好了,朕累了,皇上回去吧。」

耶律隆緒便起身告辭,又問蕭綽還想吃點什麼?要不要讓菩薩哥過來陪她?蕭綽只是搖頭,耶律隆緒無奈,只好出了延壽宮。

耶律隆緒一走出延壽宮,蕭綽就感到一股淒清,孤寂的空氣向她襲來。高大而空曠的延壽宮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人。宮殿外面刮起了大風,吹得門簾,窗簾嘩啦啦的作響。奴婢們小心翼翼地將簾子固定了,盡可能地不讓它們發出響聲來。但是風還是抓住所有的東西發泄它的不滿,一邊拼命地搖撼著一邊發出嗚嗚的吼聲。

這一夜,注定難以入眠,肆虐的狂風撼動著蕭綽的延壽宮。宮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黑,似乎所有東西都沉入大海里去了,只有延壽宮像一只孤零零的船漂浮在無邊的大海上。

恍惚間,蕭綽覺得這不是大海,是延芳澱。

狂風還是這麼凶猛地刮著,天空飄著大雪,蘆葦頂著厚厚的積雪,被壓彎了,有的倒在地上,四野莽莽蒼蒼,銀裝素裹,蒼涼中帶著俏媚。延芳澱小了一圈,岸邊都結了厚厚的一層冰,被積雪覆蓋著。湖水卻分外清澈,波濤翻滾。

耶律賢忽然想坐船到湖心去,韓德讓有些猶豫。

「這麼大的的風浪,去湖心干什麼?去喂魚蝦?」蕭綽記得自己當時還說,「就你們兩個,魚蝦也吃不飽呀。」

那是她嫁給耶律賢的第二年春捺缽,廣袤數百里的延芳澱,冰雪已經開始消融,大家都期盼著天鵝早點到來。湖岸上的楊柳已經開始萌發了,人們仿佛看到天鵝的美麗身姿了。

就在這時,突然又下起雪來,一連兩天天空陰沉沉的,雪花不緊不慢地下著。

耶律賢坐在穹廬里,不停地埋怨這鬼天氣,連打獵都不方便。臣子都說這種倒春寒天氣,豈能長久?過不了兩天,太陽一出來,雪就跑了,化了。

可是,當天夜里,風更大了,呼嘯而過。次日,推門一看,大雪幾乎封住了穹廬。

雪,對于契丹人來說沒有什麼吸引力。

不過,那天,耶律賢卻興趣盎然,拉著蕭綽在雪地里奔跑,叫著,唱著像一個孩子。韓德讓跟著他們,也很興奮,在雪地里玩得忘乎所以,甚至忘了君臣的身份,與耶律賢打起雪仗。

他們一直玩到湖邊,耶律賢就在這時要坐船去湖心。

「皇上,風好大喲。」韓德讓有些猶豫。

「風大怕什麼?風大才好玩,好風憑借力送我到湖心。」耶律賢已經跳到船上去了。

這是誰的船?蕭綽已經忘記了,似乎就是湖邊漁民的船。

韓德讓拔了錨,跳進船內。

耶律賢忙招手讓蕭綽上船,但一陣疾風吹來,蕭綽來不及上船,船已被吹走數丈之遙。

韓德讓拼命地劃船,想靠岸,誰知風狂浪高,無論韓德讓怎麼用力,船無法靠近岸邊一步,在湖中打著旋兒,像一片落葉往湖心漂去。

耶律賢卻高興萬分,站在船艙里張開雙臂做出劃槳的動作,爽朗地笑著,風鼓起了他的披風。

盡管韓德讓極力地劃著船槳,但仍頂不住大風的推力,船底如涂抹了滑油似的很快溜向湖心。

蕭綽眼見著小船在湖中打旋,韓德讓奮力劃槳,卻無濟于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船越漂越遠,自己一點忙都幫不上,

湖中心的風浪越是大了,小船顛簸著,搖晃著,被風雪緊緊裹著。韓德讓的槳板似乎失去了作用,無論他怎麼劃,都不能靠岸一步,哪怕他趁著風稍稍微弱竭盡全力將小船劃過來,卻抵不住一陣疾風吹去,瞬間,小船又溜冰似的吹走了。

耶律賢的高興勁也消失了,收起了他那張開的翅膀,如斂翅的魚鷹蹲在船艙里。

蕭綽焦急萬分,沿著岸邊一邊奔跑,一邊呼喊,深一腳淺一腳,一會兒向東跑,一會兒向西跑,一會兒喊耶律賢,一會兒喊韓德讓。呼喊著讓他們把船劃過來。

船在湖中之字形地滑動著,韓德讓想盡可能地避開狂風,靠過來,可是那風似乎明白他的意圖,每次他靠近岸邊一點點,它突然一轉向,呼啦啦地壓過去,船一下子退回了。

一開始,耶律賢還不停地與她打招呼,高呼過癮,不久,耶律賢聲音有些變了,不再向她招手,讓她過去,最後,連回答都沒有了。只听見韓德讓高聲喊,叫她不要跑,小心掉進湖里了。船越來越遠,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什麼都听不見了,耳畔只有呼呼的風聲。

但是,她知道韓德讓還在呼喊,她依稀能感覺到他的急切。

她的聲音已經啞了,喉嚨仿佛已經被撕裂,氣流在那里一下子消失了。她的喉嚨發不出別的聲音。她只能呵呵向湖心揮手。

隨著小船越漂越遠,在茫茫的風雪中,幾乎成了一個黑點,她擔心他們看不見她,折了兩支蘆葦,朝他們使勁地揮動著。

事情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但是那場大風雪依舊在蕭綽的腦海里,一直沒有停過,那風聲就像今夜一樣,那漂泊的小船也一直在蕭綽腦海里搖晃著。

或許命運就是這樣,上天注定他們都與她走不到一起,盡管耶律賢擁有了她,可她沒有接納他。她將韓德讓裝在心里,卻不能在一起。

「韓德讓,你為什麼不把船劃過來?你可知道皇上有多危險。」

「風太大了,劃不動呀。」

「你們一定是故意撇開我的。」

「怎麼會呢?朕一直對韓德讓說‘劃過去,快劃過去。’可是那風就像一堵牆一樣,撞不開。」

「是啊,皇後,皇上當時很著急的。」

「可是,我看你一點也不著急,故意不用力劃船。」

「燕燕,你不要怪他了,韓愛卿很用力了,他的手上打了幾個大血泡。」

「是嗎?讓我看看。」

韓德讓沒讓她看,只是說︰「都是臣無能讓皇上、皇後受驚了。」

幾日以後,她看見韓德讓手上包著一層布。從那之後,他們之間仿佛也隔了一層布,韓德讓有什麼話不對她盡情傾吐了。她知道他這是礙于君臣之禮,但更多的是把她的玩笑話當成真了。雖然後來她對他做了解釋,但他以後見了她沒有那麼自然了。

有時,她在想,如果那次她在船上,耶律賢在岸上,那是怎麼一種情景,會不會任由小船漂走,漂得好遠好遠,無影無蹤,然後再不回來。

現在想來,這些想法似乎很幼稚,卻仍讓她心懷激動。

延壽宮外,風還在嘩啦啦地吹,像波浪拍打著湖岸。

蕭綽穿上衣服,走出來。只見宮外風清月白,風並不大。

侍衛見蕭綽這時候出來了,不禁吃了一驚,忙上前問︰「皇太後,你怎麼出來了?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蕭綽說︰「沒什麼,就是睡不著,想出來看看月亮。」

侍衛看了看西邊的天空,說︰「月亮快落了,太後,你看已經有些發紅了。」

蕭綽看著西邊天上的半個月亮的確已經紅了,羞怯怯地躲在一簇陰森森的樹木後面,探望著。蕭綽忽然覺得,那月亮就像一口氣,就那麼一眨眼,沒了。

蕭綽看月亮就像一只小船,漂泊在延芳澱里,漫天的的星辰如同漫天的飛雪,耶律賢與韓德讓就在那里面,被肆虐的狂風推著走,越推越遠,直到沉沒在幽暗的深淵里。

蕭綽想喊,但喉嚨被堵住了,只得一個勁地揮動著手臂。

侍衛見了駭然大驚,忙問︰「太後,你怎麼了?」

蕭綽驀然一驚,什麼也沒說,直愣愣地看著月亮落下去了,默默地走回宮里。

次日,蕭綽沒有坐朝,侍衛將昨夜的情況告訴了耶律隆緒。耶律隆緒听侍衛說了蕭綽昨晚奇怪的舉動,驚惶不已,連忙來延壽宮,卻見蕭綽如平時一樣,處理政事,有條不紊,思維清晰,批閱奏折簡練精準。看不出半點差錯。

耶律隆緒小心地問︰「太後昨天晚上睡得安逸嗎?」

蕭綽說︰「還好。」

耶律隆緒說︰「看太後的氣色好像沒睡好。」

蕭綽說︰「是嗎?做了幾個怪夢,鬧得心神有些不寧。」

耶律隆緒說︰「哦,太後做了什麼夢?」

蕭綽說︰「嗐,雜七雜八地,好像夢見了一只小船,又似乎是月亮,船在天上,又像在水里,哎呦,不知在那里,想了大半夜,沒想明白。」

耶律隆緒說︰「這些日,皇太妃作亂,讓太後受了驚嚇,操勞過度,所以,夢魘纏身,心神不寧,都是兒臣的錯,是兒臣沒照顧好您。」

蕭綽說︰「是朕老了,不及以往了。」

耶律隆緒說︰「那太後就先休息幾天,養養精神。」

蕭綽說︰「不行,朕問你,叛逆余黨都抓了沒有?叛逆審問了沒有?」

耶律隆緒說︰「叛逆已交給大理寺正在審訊,余黨也正在緝拿歸案。」

蕭綽說︰「這就好,早點把審訊的結果告訴朕,朕倒要看看還有誰在興風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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