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耶律汀

耶律斜軫、韓德讓與蕭綽商量確定結親人選後,便與皇上一起回南京去了。蕭綽則因為近來天氣一天天變暖,西山草木萌發,山上的桃花含苞待放,寺內主持請求她賞了桃花再走。蕭綽也興致大發,說好久沒有這麼好的心情了,的確想休息休息。她讓皇上與耶律襄商量好之後,便把耶律汀送到西山上來。她要把她當女兒一樣養一段時間。

但過了好幾天,耶律汀還是沒有上山。山下的人說耶律襄舍不得女兒出嫁西夏,一會兒說女兒身體不好,一會兒說女兒愚蠢,怕壞了朝廷大事。

蕭綽听了,十分不快,便令人把他父女帶上山來。

耶律襄還是那些老話來搪塞蕭綽,最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央求蕭綽不要送他女兒去西夏,說他的一身老骨頭,還要依靠女兒養老送終的。

蕭綽說︰「你不是還有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可以為你養老送終嗎?」

耶律襄哭道︰「那些都是不中用的,臣幾個子女也就是汀兒孝順,老臣只能指望她了。」

蕭綽道︰「愛卿,不要為養老送終發愁,你的子女不養你,國家養你,包你衣食無憂,再說你女兒嫁過去,是做王妃,有享不完榮華富貴,你還愁什麼?」

耶律襄說︰「老臣命賤,享不了榮華富貴。」

蕭綽說︰「好你一個耶律襄,你身為皇族,皇上之叔,世受國恩,不思報效,不以國家為念,口口聲聲為皇上分憂,到你分憂的時候,卻推三阻四,朕是讓你女兒去做王妃,不是去給人做牛做馬。」

耶律襄低著頭,緊繃著嘴,不肯答應。

耶律汀上前說︰「太後,臣願意嫁給李繼遷。」

蕭綽大喜道︰「什麼?汀兒,你願意嫁給李繼遷?」

耶律汀點頭道︰「是的,太後,臣願意。臣知道他是一個英雄,臣願意跟隨他。」

耶律襄忙說︰「汀兒,你不知道李繼遷這個人,他連自己的母親,妻子都保護不了,是什麼英雄?他現在被宋國追剿,東躲西藏,居無安寧之所,惶恐不安,才想到與我契丹結盟,實際上想借契丹這棵大樹避風躲雨,你嫁過去,說是做什麼王妃,其實如草寇的壓寨夫人沒什麼區別呀。」

蕭綽大怒,說︰「耶律襄,你是說朕要把你女兒往火坑里推嗎?」

耶律襄忙說不敢。

耶律汀說︰「父親,你說的不錯,李繼遷現在的確窘困得很,但是比起當年亡命地斤澤要強大的多,當年,他亡命地斤澤,被尹憲、曹光實偷襲,部下全部戰死,母親妻子也被俘擄,只有他與弟弟逃了出去,若是平常之人,哪有逆轉之日?但李繼遷做到了,他不僅在葭蘆川手刃仇人,還佔據了銀夏諸州,這才是大英雄,奇男兒,女兒正想嫁給這樣的人。」

蕭綽拍手叫好,贊道︰「真不愧我大契丹的女豪杰,朕就喜歡你這樣的女子,巾幗不讓須眉,有豪情,你去李繼遷那里,朕放心。」

耶律襄此時再不能說什麼了,拉著女兒垂淚。耶律汀也流著淚安慰父親,父女倆抱頭痛哭。

蕭綽也流下淚水,遂封耶律汀為義成公主,升耶律襄為南院大王,耶律襄的其他子女皆官升一級,賞賜金銀珠寶無數。

耶律汀被封義成公主後,蕭綽留她在西山行宮住下,一切依照公主身份對待,衣食住行,沒有分毫差別,又撥了十幾個奴婢供她使用,領班的奴婢是賢釋。

耶律汀對于自己一日之間變成公主很不習慣,先前,自己雖是節度使之女,但她父親那個官只是一個名而已,手下還不足千人,家中的奴隸也不過十幾人,平日里,割草,砍柴,放牧人手都不夠,許多事都要她親自去做。她習慣伺候父母,端茶遞水,燒火做飯,家務活什麼都做。現在讓她不做,倒好像丟了什麼似的,有些事她便與奴婢搶著做。這令賢釋非常難堪,被太後狠狠訓斥了一頓。

因此,每逢耶律汀搶著做事時,奴婢們便迅速從她手里把活搶過來,不讓她沾手。

她嘆氣道︰「你們這樣都把我憋死了,這整天閑著,還不閑出病來?」

賢釋說︰「這些都不是公主干的事。」

耶律汀說︰「公主都干些什麼?」

賢釋說︰「讀書,寫字,繡花,看蹴鞠。」

耶律汀說︰「那你教我讀書寫字吧。」

賢釋說︰「奴婢怎敢教公主讀書寫字?」

耶律汀說︰「我小時候有一個漢人先生曾教我認了一些字,現在都荒廢了,前天,我看你蘸水在地上寫字,寫的很秀氣,知道你一定讀了很多書,你就當我的先生吧。」

賢釋連連搖手,說︰「不敢。」

但次日,太後就令賢釋教耶律汀讀書。兩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連日來,下了幾天雨,耶律汀在屋里悶得慌。這日,天氣晴暖,奴婢有人看見山上的桃花開了。賢釋便請耶律汀前去賞花,耶律汀十分欣喜,遂與賢釋來到後山,遠遠就看見山坡上一片緋紅,霞光萬丈。

耶律汀快步走過去,只見桃花都綻開了,吐著花蕊。陣陣清香,沁人心脾。昨夜還下著雨,現在,花瓣上還濕潤潤的,這便更添加嬌韻了。

耶律汀在花樹下,走走停停,不停地仰頭觀望,贊嘆不已。忽然,說︰「賢釋,你吟一首桃花詩吧。」

賢釋說︰「公主興致不錯,想吟詩了。」

耶律汀說︰「看見這樣的美景,不吟詩哪里對得起這些桃花?」

賢釋說︰「那好,奴婢就誦讀杜子美的一首桃花詩。」

耶律汀說︰「只要詩寫得好,念誰的都行。」

賢釋念道︰「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耶律汀叫聲好,說︰「好一個‘可愛深紅愛淺紅’不管深紅還是淺紅,我都喜歡,你呢?」

賢釋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撬動了一下,隨口吟道︰「桃花深淺處,似勻深淺妝。春風助斷腸,吹落白衣裳。」

話音剛落,桃花林那頭,有人高聲說︰「誰在這里斷腸了?」

賢釋听見大吃一驚,舉目望去,只見蕭綽與眾人也在賞花。頓時嚇得手足無措,低頭迎接蕭綽到來。

耶律汀也低著頭,不敢看蕭綽。

蕭綽說︰「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可惜狂風吹落後,殷紅片片點莓苔。這句話送給你好不好?」

賢釋戰戰兢兢不敢回答。

蕭綽轉頭對耶律汀說︰「公主都要嫁人了,《詩經》不是有一首非常好的桃花詩,正適合你。你可知道?」

耶律汀說︰「太後是說《桃之夭夭》嗎?」

蕭綽說︰「怎麼你覺得不好?」

耶律汀說︰「不,臣覺得非常好。」

蕭綽說︰「孩子,朕也覺得把你嫁給李繼遷,可能委屈你了。」

耶律汀連忙說︰「不,太後,臣一點也不覺得委屈,如果臣真的能換來兩國同盟,迎來西北安寧,就是臣犧牲了,也是值得的。」

蕭綽說︰「好孩子,朕沒看錯你。既然你想讀書,明天,朕給你找一個老師,好好教導你。」

耶律汀說︰「不,太後,臣覺得賢釋教的就很好,臣也不需要什麼高明的老師,臣只想與臣對路的,臣喜歡的,就可以了。」

蕭綽對賢釋說︰「既然公主喜歡她,朕就把她賜給你,賢釋,好好伺候公主,今天是主僕,一輩子就是主僕,等你們到了西夏那邊,也要好好對待公主。」

賢釋腦袋嗡地一響,腦袋像立刻被抽空了。直到回去後,才想起自己將去西夏,渾身戰栗起來。

此刻,賢釋不由得想起蕭恆德來。她已幾個月沒見到他了,她知道他受了軍杖,行刑的時候,她在場,每一軍杖都像打在她的身上。他一聲不吭,眼楮只是一直不停地看著她,他的目光里沒有痛苦,有的只是憐惜和抱歉,以及惶恐和不安。後來,她被投入了地牢,過了幾十天暗無天日的日子。在那里度日如年,她那時已不擔心生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蕭恆德,他們究竟會對他怎麼樣?他的棒傷好了沒有?自己還會不會見到他。

等她出來的時候,听說他已經上戰場了,她的心既欣慰又不安。這說明他的傷已經好了,但是,他上了戰場,他上戰場並不是為了什麼建功立業,他說他上戰場就是去赴死的。這讓賢釋又驚又怕,好幾回,他都說不想活著回來,但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又是何等的痛苦,唯一讓他活著的念想,就是放心不下她這個漢人。有一次,他甚至問她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死?他這個瘋狂的念頭,讓她驚駭萬分。好在他隨即解釋說他是開玩笑的,說他怎麼舍得讓她去死,但是,他可以為她去死。

現在南征已經結束了,但是,賢釋沒有听到他的半點消息。馬上就要去西夏了,不知道他听了這個消息後,會做出什麼傻事,他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呀。他會不會跑到西夏去,就像他單槍匹馬跑到代州救她一樣。這樣想來,賢釋更加不安,接著又想到也許此後今生再也見不到他了,她就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賢釋想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哭過之後,她就什麼事都忘了,什麼事都不想了。

可是,她連一個哭的地方都找不到,也沒有時間找,行宮里有無數雙眼楮盯著她,她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她就是一個奴隸,一個被任何人都可以踩在腳下的奴隸。

當時,蕭恆德救她出來時,她以為自己獲得了自由,沒想到又進了牢籠,一個比宋軍軍營還堅固的牢籠,但萬幸的是,她還有機會見到恆德哥,這是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她已不奢求什麼了,在皇太後面前,恆德哥又算什麼什麼呢?一開始,她還恨他把自己交給皇太後,後來她想通了,只有這樣他才能保住她的性命呀,將來才有見面的機會。

現在,這個機會沒有了,她將永遠失去恆德哥。罷了,這或許就是天定的,注定他們要忍受分離的痛苦,可是老天爺,既然你要我們分離,為什麼又讓我們重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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