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三、康延欣來了

王繼忠沒有想到康延欣會來瀛州,大軍出發時,聖旨規定軍中任何人不準帶家屬,連皇上也沒帶皇後,嬪妃來。

康延欣為什麼會來呢?皇太後說了︰康延欣是送衣被才來瀛州的,現在,已快隆冬了,前方缺少衣被,而且,很多將士的衣被也破了,于是,就讓康延欣帶著裁造局過來。

這當然是一個不錯的理由,但王繼忠更知道這是皇太後對他特殊的照顧,可自從他知道康延欣要來,他就一刻也不能安寧,他覺得自己像關在一個籠子里,這會兒又加上了一條鎖鏈。

他知道這次與陳湘萍的見面已經化成了泡影,現在他只想能把這個信息送進城里,要他們取消見面,向陳湘萍解釋就不能赴約的原因。

可是,他沒有這個機會,蕭綽聚集了所有的文武大臣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鑒于高陽關城防堅固,契丹軍屢攻受挫,蕭綽想取消攻打瀛州的計劃,卻遭到耶律隆緒和蕭撻凜的激烈反對。

耶律隆緒認為高陽關作為宋國北方重鎮,歷來是宋國的北方依靠,是這一帶最堅固的城池,所謂擒賊先擒王,只有拿下高陽關,才能震懾敵人,其余的城池,可不戰而降。

蕭撻凜說︰「皇上說得對,不拿下高陽關就不能震懾敵人,雖然,拿下高陽關要花很大的力氣,但如果真能拿下來,別的城池不戰而降,那比一座一座地去攻打,還是劃算的多。」

耶律磨魯古說︰「確實劃算得多,再說高陽關是交通要道,不拿下它,對我們的輜重,給養是很大的阻礙。」

韓德昌說︰「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但是高陽關的確不好攻打,這幾天,攻城已經傷亡了很多將士了,再攻下去,只怕仍然攻不下,白白傷亡更多的人。」

蕭撻凜說︰「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丞相真是人老心慈了,我們不能因為死了幾個人就這也放棄,那也不干,那要軍隊何用?」

耶律隆緒說︰「是啊,大丞相,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當兵就要隨時為犧牲作準備。」

韓德昌說︰「臣不是說打仗不犧牲人,只是怕白白地流血犧牲,攻不下城池,不值得。」

蕭撻凜大聲說︰「我願意親自登城,我不相信高陽關真的是銅牆鐵壁。」

蕭綽說︰「好了,你們不要爭了,朕也想奪取高陽關,只是我們萬一打不下,怎麼辦?」

蕭排押說︰「那就只好回去。」

蕭撻凜說︰「回去?回去干什麼?臣覺得即使打不下高陽關,我們也不要回去,直接南下,直搗汴梁,攻下汴梁,讓宋國皇帝下令高陽關投降。」

蕭綽說︰「還是太師有氣魄。」

韓德昌說︰「孤軍深入,就不怕宋軍截斷我們的後路?」

蕭撻凜說︰「我軍行動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打汴梁,宋軍來不及截斷我們的後路,汴梁就被我們攻下,還有什麼懼怕的?」

耶律隆緒說︰「太師說得好,朕也主張南下。」

韓德昌說︰「皇上執意南下,臣覺得還是先攻下瀛州。瀛州不拔,終是大患。」

蕭綽說︰「是啊,那就全力攻打瀛州,拔掉這個釘子。」

耶律隆緒說︰「王繼忠,你是怎麼看的?」

王繼忠說︰「臣的想法和大丞相一樣,貿然南下確實十分危險,請皇上慎重。」

蕭撻凜說︰「王繼忠,那是你的故國吧,汴梁是你的老家吧,你是不是怕我們打下汴梁,毀了你的老家?你放心,我會幫你照顧得好好的。」

王繼忠看了看蕭撻凜,臉色一下子難看了。

蕭綽喝道︰「不要胡說,寧。」

蕭撻凜瞥了一眼王繼忠,說︰「太後不要听他的,危言聳听。」

蕭綽說︰「既然都覺得要攻打高陽關,那就打下高陽關,誰可帶兵攻城?」

蕭撻凜說︰‘還是我去攻打,我就不相信打不下來?’

蕭綽搖頭道︰「太師,已經連續攻城幾天了,不宜再戰,誰可替太師打一仗?」

奚王和朔奴站起來說︰「臣願意攻打高陽關。」

蕭綽仍然搖頭道︰「奚王莫急,你可是朕的奇兵,朕可不想這麼早就用你。」

蕭排押說︰「臣去。」

蕭綽說︰「好,就你去,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出戰。」

安排既定,大家都回去了。蕭綽留下王繼忠,說︰「繼忠,你不要怨蕭撻凜,他就是那種人,好大喜功,又好胡言亂語。」

王繼忠說︰「臣不怪太師,只是我真的覺得孤軍南下是很危險的。」

蕭綽說︰「這個朕也知道,但朕這次南下的目的,並不是為了爭州奪縣佔領地盤,是想逼迫宋國與我簽訂和約,所以,朕必須逼迫他,只有威逼汴梁,才有可能達到目的。」

王繼忠說︰「可萬一宋國,不為所動,怎麼辦?數十萬將士,還有皇上皇太後你們怎麼辦?」

蕭綽說︰「為了天下太平,朕必須賭一把,哪怕回不去,朕也在所不惜。」

王繼忠眼里泛起淚花,說︰「臣願意為太後肝腦涂地。」

蕭綽說︰「好,朕沒看錯你,你再與宋國聯系,將朕的意思告訴他們。」

蕭綽說這些話時,眼里也閃著淚光,王繼忠不忍心看下去,從他見到蕭綽時起,他就被這個雍容,優雅的女人征服了,不論什麼時候,她總是那麼鎮定自若,從從容容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那麼輕描淡寫,好像什麼都難不倒她。

可今天,他看到了她的淚光,他為之心痛。為了天下太平,她連性命都可以不要,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做出犧牲呢?

王繼忠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給蕭綽︰他想親自去宋國,促成兩國和平。

蕭綽對他揮手道︰「繼忠,你回去吧。」

王繼忠以為蕭綽看出了他的心思,讓他會汴梁去,正欲解釋。

蕭綽又說︰「你回去吧,說不定延欣快到了。」

王繼忠驀地一驚,原來自己是回不去的,太後不會讓他回去,他也離不開契丹了。

王繼忠告辭了蕭綽,回到自己的帳中,又想起與陳湘萍約會的事,心急如焚,怎麼才能把信息傳給陳湘萍呢?

他在帳中來回走著,最後拿定主意,早點到客棧去,等著陳湘萍到來,免得康延欣來了,就走不了了。

王繼忠換了一身便衣,到了寨門,守門軍士認得王繼忠,隨便問了一下他要到哪里去?王繼忠說有事出去一趟,軍士便讓他出了營寨,正走出營門不遠,只見數十輛馬車迎面馳來。王繼忠閃到一邊,一輛馬車在他身邊停下,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來,站在他的面前,說︰「繼忠,你知道我要來嗎?跑到營外接我,是不是?」

王繼忠凝神一看站在面前的正是康延欣,只是她穿著一身盔甲,猛一看像一個軍士,所以沒有認出她來。

王繼忠驚道︰「你怎麼這身打扮?」

康延欣笑道︰「隨時準備廝殺。」

王繼忠又問︰「怎麼來得這麼快?」

康延欣說︰「你覺得快,我還覺得慢了呢,我恨不得一步就到,誰知磨磨蹭蹭好幾天才到這里?你是不是每天在這里等我?」

王繼忠說︰「正在打仗,哪里會天天等你?」

康延欣笑道︰「是呀,但是今天你一出來就遇見了我,多巧,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王繼忠笑了笑說︰「都在一起十幾年了,還說什麼緣分不緣分的。」

康延欣說︰「為什麼不說?就是有緣分的嘛。」

王繼忠說︰「好好好,不說了,走,回去吧。」

康延欣笑道︰「好,我跟著你,走吧。」

王繼忠轉身回營,守門的軍士用羨慕的口氣說︰「上將軍原來是迎接夫人呀。」王繼忠笑著拱了拱手,進入大營。康延欣吩咐押運的人把東西趕去交付,自己則跟著王繼忠,來到他的帳中。

進入帳中,康延欣並沒有按照王繼忠說的坐下,而是,收拾帳內亂七八糟的東西,將那些胡亂堆放的衣服,被褥,靴子,食物,飯壺,書籍等等,進行了一番整理,讓它們各就各位。

王繼忠看著康延欣麻利的身影,似乎回到家中一樣,一股幸福的氣息充滿了心間。說︰「息一會兒吧,走了那麼遠的路,夠累的了。」

康延欣搖頭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過的?這亂七八糟的,哪里住的了人?我想不到你還能住下去。」

王繼忠笑了笑,心里說︰又來了。嘴上卻說︰「行軍打仗,哪有那麼多講究?」

康延欣說︰「這不是行軍打仗的事,你從來就是這樣。」

康延欣說的不錯,王繼忠就不是一個會收理的人,在宋國時,陳湘萍把他照顧得妥妥帖帖的,到了契丹,康延欣又把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條,總讓他體體面面地出門。

平時,王繼忠把這稱作幸福的煩惱,可此刻他是真的煩惱。他又想到了今晚的約會,他已陷入了絕望之中,心里默念︰「湘萍,原諒我吧,我不是不想見你,實在是來不了了。」

王繼忠似乎看到了陳湘萍失望怨恨的眼神,那眼神幾乎把他穿了幾個大窟窿,讓他痛苦不堪。

康延欣抬頭看見王繼忠幾乎變了形的臉,忙放下手中的活兒,走到他的身邊,問︰「繼忠,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王繼忠搖搖頭說︰「沒什麼,就是有點累了。」

康延欣看著王繼忠,說︰「繼忠,你瘦了,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王繼忠說︰「沒什麼心事,主要是打仗太緊張了。」

康延欣拉起王繼忠的手,挨著他坐下來,說︰「繼忠,你是不是特別不想打這一仗?」

王繼忠點點頭。

康延欣說︰「為難你了,我知道你不願與他們為敵。」

王繼忠說︰「是的,每朝前面走一步,我就覺得自己的罪孽加重一份,腳步也沉重一份。」

康延欣說︰「繼忠,不如你去對太後說讓她不南征了吧。」

王繼忠沒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

康延欣嘆道︰「是啊,皇太後哪會听我們的?」

王繼忠沒說別的,只是說︰「你不該來這里的。」

康延欣看著王繼忠,只是覺得王繼忠擔心自己,便說︰「我怎麼不該來?繼忠,你記得不記得我說過︰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王繼忠點了點頭。

康延欣說︰「都說打仗很嚇人的,可我一想到你在這里,我就什麼都不怕了。接到皇太後的懿旨,我就趕了過來。」

王繼忠握緊康延欣的手,說︰「傻子,你們都是傻子。」

康延欣看了看王繼忠,說︰「我們都是傻子,還有誰是傻子?」

王繼忠愣了一下,說︰「你,還有和你來的那些人,都是傻子。」

康延欣笑道︰「是啊,都挺傻的。」

二人並肩坐了好久,說了好多閑話,康延欣給王繼忠講了他出征後的事情,說王懷玉如何如何想王繼忠,每天都會問阿爸到哪里了,擔心阿爸會怎麼樣了?會不會不回來了?

王繼忠說︰「那你這走了,懷玉怎麼辦?」

康延欣說︰「我把他交給邢祥了。」

王繼忠說︰「你交給他干什麼?」

康延欣說︰「我讓懷玉認邢祥做干爹了,交給他我放心,萬一——」

王繼忠扭頭問︰「萬一什麼?」

康延欣不說話。

王繼忠說︰「你怎麼這麼想?」

康延欣說︰「我在南京听人說了,宋軍很難打,我們吃了幾次虧。」

王繼忠說︰「那你為什麼還來?」

康延欣說︰「我就是擔心你。」

王繼忠卻帶著怒氣說︰「你擔心我就擔心好了,干嘛非要跑到這里來?你來了,能幫我什麼?我知道是皇太後叫你來的  ,可是,你可以對她說你走不了呀,到時候我再向皇太後求求情,皇太後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康延欣听著王繼忠的越說越激動,看著他的臉也漲紅了,語氣越來越嚴厲,似乎還充滿了怨氣,驚奇地問︰「繼忠,你怎麼了?你不用這麼擔心我。」

王繼忠覺得自己失態了,連忙站起來,走了幾步,然後說︰「我怎能不擔心?你不知道這里有多危險,每天都會死好多人。」

康延欣點頭道︰「我知道,繼忠,我都知道,但是,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王繼忠一陣感動,拉起康延欣的手,說︰「延欣,回去吧,我們去跟皇太後說,讓你回去。」

康延欣盯著王繼忠看了一會兒,說︰「不,我不回去,繼忠,你是不是覺得我來到這里妨礙了你什麼?」

王繼忠吃了一驚,說︰「你怎麼這麼說?」

康延欣說︰「繼忠,我不會妨礙你的,你有什麼打算,你只管去做,我絕不會妨礙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多待一天,我也高興。」

原來康延欣以為王繼忠要回到宋國去,所以,嫌她礙事,她抓住王繼忠的手,聲音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王繼忠說︰「你想到哪兒去了?你怎麼會妨礙我呢?」

這時,營里吹響了胡笳,暮色已經濃濃地侵入進來。王繼忠走出營帳,康延欣也隨後走了出來,二人凝視著滿天的暮色。蒼茫的暮色中,涌起了大團大團的烏雲,這讓暮色更加蒼涼了。

「這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到了客棧吧。」王繼忠向南方望了望,眼前又出現了陳湘萍那失望、怨恨的眼神。「對不起,湘萍,請你原諒我,不,你不要原諒我,我不配你原諒。」

康延欣听見王繼忠喉嚨里發出了響聲,抬頭看著王繼忠,見他臉色灰暗,悲戚,仿佛剛從地底下走出來一樣。王繼忠看著南方,神情專注而痛苦。康延欣看著非常心疼,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一定是想家了,想她了。」

康延欣轉身悄悄地走進帳中,點起一盞牛油燈,穹廬里頓時比外面都亮堂了。

衛士送來晚膳,王繼忠走進穹廬,見康延欣從一個大包裹里,往外拿東西,都是一些吃食,醬牛肉,豬腳之類的,一包一包用細紙裹著,還未打開,就散發著一股誘人的香味。

對于美食,王繼忠是很難抗拒的,走到康延欣身邊。康延欣打開細紙,王繼忠抓起一塊醬牛肉,送進嘴里,濃郁的香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好久沒吃到這麼好的東西了,軍中的牛肉干干癟的很,如同嚼蠟。偶爾還能吃到一點胡餅,也是干硬得像石頭一樣,猛一咬可以繃掉牙齒。

看見王繼忠狼吞虎咽的樣子,康延欣不禁有些心疼,默默地看著他吃,像一個慈母看著孩子一樣(這個比喻很不恰當,但此時康延欣無論是神態還是心理,儼然就是一個慈母)。

王繼忠抬頭見康延欣如此地看著自己,想起自己吃東西的樣子,不好意思笑了笑,說︰「差不多一個多月沒吃你做的東西了。」

康延欣眼里泛著淚花,這淚花不僅僅是心疼王繼忠,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在里面。康延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看著王繼忠吃東西,自己會感動得溢出了眼淚。

王繼忠問︰「延欣,你怎麼了?為什麼哭了?」

康延欣搖搖頭說︰「不知道,我說不清,就是看出你吃東西,看著好心疼的。」

王繼忠說︰「是不是看著我的吃相難看?」

康延欣說︰「不、不是的。」

王繼忠問︰「那是為什麼?」

康延欣說︰「我是在想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吃些什麼?」

王繼忠說︰「牛肉干,胡餅,有時還能喝一點牛女乃和粥。」

康延欣說︰「就吃這些怎麼行?」

王繼忠說︰「怎麼不行?行軍打仗不都是這樣?」

康延欣說︰「我是說我不在的時候,你會吃什麼?」

王繼忠愣住了,愣愣地看著康延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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