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宿府的路,眾人大多不是第一次走,但卻從來沒有走得這樣沉重。
自從離開紫宸門,眾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一路沉默,到了宿元景府上,隱約听到啼哭聲。
「快!」
趙桓猛然顛著傷腿,就往里面沖,郁保四二話不說把他背了起來。
在宮里就要背他,趙桓不讓,硬要靠著自己走。
後宅,啼哭之聲不大,說明宿元景還沒離世,這會兒應該是彌留之際,自己還是趕上了。
趙桓從郁保四背上下來,沖進屋中,看向宿元景。
眼楮微微張著,嘴巴微微動著。
滿臉的烏紫比趙桓離開時強烈多了。
「殿下,你的腿……您這是怎麼了?」
宿老夫人、宿金娘、宿元景的子女家眷們都看向趙桓。
「不礙事……」
劉慧娘紅著眼解釋道︰
「殿下飛越紫宸門,被大內侍衛射傷的!兩個護衛謝珍、謝寶傷得更重,他們在朱氏酒樓遇到了安神醫,總算保住了命,但現在還在朱氏客棧昏睡……」
「幸虧戴宗大哥用神行法把安神醫帶過來為楊沂中的人治傷,不然的話,他們兩個恐怕……」
「殿下!你這是何苦呢?」
宿老夫人大哭。
劉慧娘雖然說得很簡單,但看看趙桓這腿和背上棉衣的破爛,就知道是死里逃生。
的確太不知道輕重了!
不過,如此重情重義,又豈不是大宋之福?
「放心!」
趙桓安慰道。
「沒事!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母親!」
宿元景的兒子宿德哭著來到宿老夫人的身邊。
四十歲上下,一副忠厚老實模樣,趙桓還是第一次見他。
「父親說,想跟殿下單獨說幾句話……」
宿老夫人點了下頭,看了宿元景一眼,眼角淚水滑過,沿著臉上的溝壑而下,走出了屋外。
趙桓拖著腿來到宿元景身邊,抓住了宿元景伸出的手。
「殿下……老臣幫不了你了……你自己要小心!」
這句話,仿佛是用盡了宿元景所有的力氣,好長時間才斷斷續續說完。
趙桓點點頭,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兩人沒見過幾面,宿元景卻滿心都在為他著想。
「官家……秉性不壞……只是容易被蒙蔽……日後……萬不可……父子相殘!」
趙桓再次流著淚答應。
宿元景氣息十分微弱,他費了好大勁才听清楚。
生機流逝得非常快。
「金娘……拜托殿下了……元景刀……送于殿下……盒子……盒子……不可輕用……輕用……」
趙桓把耳朵緊緊貼著宿元景的嘴唇,卻發現到最後無論如何也听不到了,急忙抬頭看時,宿元景已經一動不動了。
一代忠良,辭世了!
朝中唯一的正道支柱,倒塌了!從此滿朝高官都是他趙桓的敵人!
「老太尉!」
趙桓失聲痛哭,滿月復的情緒猶如黃河決堤滔滔不絕,再想抑制已是千難萬難。
況且,他也不想抑制了。
……
趙桓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三天的中午。
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從宿元景家里昏迷的。
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因為疼痛、還是悲憤、或是憂慮、亦或者是絕望而昏迷。
不過,此刻的趙桓看起來倒是十分平靜。
這倒讓此刻照顧他的陳麗卿又開心又心疼。
趙桓看著自己身上歪歪斜斜的被褥、地上的水漬、桌上凌亂的瓶瓶罐罐、衣架上橫七豎八的衣物,以及滿臉疲倦、全身凌亂的陳麗卿,掙扎著爬了起來,被陳麗卿扶著坐下。
「他們人呢?」
「吳用忙著去辦報了,他說要在明天之前刊印出一萬張報紙,明天一早就發遍東京城。今早听說,昨天吳用找了三十個太學生寫文章,又找了三家印書局,都已經談妥。」
「慧娘听了殿下的‘玄武’兩個字,不眠不休兩個晝夜,今早才躺下休息。她委派戴宗出了東京城,動向未說;還委派燕青帶領東京城里所有探子大肆搜索文武百官的黑料和罪證,委派宋清去太學,樂和、劉麒、劉麟去坊間街頭,探听民心民向,並散播一些消息。」
「楊沂中來過兩次,見殿下一直沒醒,便沒停留。他說已經從東京和東京周圍的廂軍、禁軍中選出來了八萬人,不能保證每個人都忠心耿耿,但至少九成以上沒問題!」
「戴宗去了郁保四、焦挺在門外守著,安道全剛剛還來過,換了藥就去謝珍謝寶屋里了!」
「對了!謝珍、謝寶已經醒來,傷勢好得很快,殿下無需擔心了;皇後也派人來過,還有鄆王也來了,正在後院喝茶,說殿下醒來務必告知他……他好像也受了些驚嚇,在朱氏酒樓里不肯走!」
「只有公孫先生,每日早出晚歸,繞著皇宮看個不停,不知要做什麼!」
趙桓沉默了一下︰「宿府現在怎麼樣?」
「定的是明天上午下葬,不過,吊唁的人不多。皇後和皇帝都派了內侍前去慰問……皇帝還下令讓殿下醒來後代他吊唁,絲毫不顧殿上有傷!」
老人去世,都要停尸三天,明天就滿三天了,真快!
「準備一下!咱們去宿府吊唁!他派我這個太子去,總算還有一點悔意!況且我自己也要去的!」
「好!慧娘听安道全說殿下今天會醒來,已經讓楊沂中派了兩百禁軍在外面等著,保護殿下周全。」
趙桓穿好衣衫,先去看了看謝珍謝寶,幸虧兩兄弟武藝高強,宗虎最後那兩箭被他們用手卸掉了大半力量,流血雖多,但得益于當時安道全剛到朱氏酒樓,救治及時,因此好得很快,趙桓去看時,兩人已經能坐起身,這讓趙桓放下了大半的心。
宿府。
讓趙桓心中寬慰的是,宿老夫人並未被擊垮,相反她已經從悲傷中掙月兌出來,宿府里大大小小的事目前都是她在拿主意。
趙桓穿了干干淨淨一身白衣,在靈前祭奠完畢,被宿老夫人、宿良、宿義帶著去了後宅。
前日宿元景臨死前,說完元景刀又說‘盒子不可輕用’,他當時悲憤過度,沒工夫去看,隨後又昏倒,更沒機會看。
但他知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
客堂還是那個客堂,只是主人已不在。
「殿下!既然大爹已經把元景刀贈予殿下,殿下就請收下吧!」
宿老夫人指著元景刀說道。
當時趙桓沒在的時候,宿元景就已經交代兒子宿德把元景刀贈予趙桓,宿府人人皆知,自無意見。
但盒子的事,只有趙桓一個人听到。
應該就是指元景刀下面的刀盒。
趙桓把刀取下,打開那盒子,里面干干淨淨,只有一層內襯。
但隨後趙桓把盒子拿起,發現其中一端很沉,就知道盒子里面有玄機。
趙桓接過元景刀,在內襯上輕輕一劃,那層黃布便直接月兌落。
「有夾層!」
宿良宿義都看見盒底的木板有縫隙,肯定有貓膩。
宿老夫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只盒子。
趙桓輕輕撬開薄木板,盒底果然躺著兩樣東西。
明黃的聖旨,金燦燦的牌子。
「殿下!回去再打開吧,不要再人多的地方看!」
宿老夫人沉靜地道。
「倒不是信不過良兒、義兒,而是此事事關重大,一不留神就要抄家滅族,總歸少兩個人知道是好事。」
「晚輩明白!」
趙桓原樣封好木板,又把刀放進盒子,交給郁保四。
「老夫人今後有何打算?」
趙桓向著宿老夫人問道。
宿家既沒有經商,又沒有其他人為官,宿元景本人也極為清廉,所有收入來源幾乎全都靠宿元景的俸祿和得到的賞賜。
如今宿元景已經去世,宿家在東京的支柱已經消失,宿家後代現在都沒有能力支撐整個家族,趙桓著實有些擔憂。
果然,宿老夫人嘆氣道︰「我家三個男丁,長子德兒雖已經三十九歲,但過于忠厚,既不懂經商,又不懂為官,只懂些耕種之事;良兒、義兒又年紀尚小,暫時還指望不上。三個女兒,京娘、玉娘都已嫁人,不過都是普通人家;金娘婚事還待定。我宿家已經沒必要在東京了,等明年開春,我們就回豐田鎮去!」
趙桓一臉平靜道︰「老夫人容稟!趙桓雖是太子,但一路走來步履維艱,多虧老太尉和金娘屢次幫我,金娘數次保我性命于危難,老太尉更是為我而死,我欠宿家的太多了!前日老太尉臨終把金娘托付給我,我又與金娘一見鐘情,因此當著老太尉尚未遠去,趙桓特向宿家求娶金娘,還望老夫人能夠答允!」
宿老夫人默然半晌,問道︰「殿下已經與朱家二女結親,朱家乃是東京大族,天下少有能比,我兒金娘嫁去,恐受委屈!」
恐受委屈!
老夫人也夠直接!
這個天下,嫁出去的女兒幸不幸福,的確跟娘家夠不夠強勢有關,作為長輩能有如此憂慮實屬正常。
但娘家的勢力對女方的影響只有三成,七成還在與男方本人。
趙桓堅定道︰「無論趙桓能否繼承大統,金娘至少是平妻!況且她與陳麗卿、劉慧娘兩人久在我身邊,情同姐妹,同生共死,義比金堅,想來不至于讓金娘委屈!」
「再者,老太尉把宿良宿義托付給我,有他們兩人在,金娘總不至于孤苦無依。」
「既然如此!」宿老夫人痛快點頭道,「我代金娘的父親母親,答應殿下的求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