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林啟明無力地躺在費星沅懷里,象個听話的大孩子,任憑費星沅和涂國強笨拙地給他包扎腦袋和脖子上的傷口。沒有包扎帶,用來包扎傷口的布,不知是從誰的軍裝上撕下來的。費星沅和弟兄們原是要通知羅斯托上尉,把他送到營外衛生所的,他堅決回絕了,斷斷續續地對費星沅和弟兄們說,還是升旗吧!他要最後看一眼他為之戰斗的國旗。費星沅和弟兄們大約清楚他的傷情,噙著淚答應了他最後的請求。

國旗就在他懷里,他感到一陣快意和輕松。他活得太苦、太累了,今日,能伴著國旗倒在這片堅實的土地上,是他的光榮,也是他的幸福。他作為一個中國軍人,活著的時候毅然擔起了應承擔的全部責任和道義,任何人也編派不出他的不是。他沒被責任和道義壓垮,這是值得驕傲的。現在他倒下了,身上的責任和道義也就隨之消失了。他無需再代表國家和民族,無需再對任何人、任何事業負責,他將作為一個人,一個叫林啟明的中國人而邁入生死之間的門檻。這無疑是一種解月兌,就象負荷重軛的牛,卸去了背上的重壓。

這才發現,自己骨子里原是渴望死亡的。他真該對向他發起死亡攻擊的牛康年好好道一聲「謝謝」。牛康年把他推向死亡的同時,也解月兌了他,給了他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自由。而在此之前,他實際上是最不自由的。雖說他和弟兄們同在一個與世隔絕的軍人營里,但弟兄們都可以在不同程度上作為個人而活著,他卻不能,他的個人是不存在的,他的軀體和頭腦都被國家和民族的道義囚禁了。

如果僅僅如此倒還罷了,要命的問題在于,他一個人這樣活,也希望弟兄們都這樣活;他背負著國家和民族的道義,陷入雙重的困境,也希望弟兄以陷入雙重困境的代價背負起國家和民族的道義。費星沅和諸多弟兄勸他,他還不听,這就決定了他今日的命運,就決定了牛康年或者李康年、王康年之流必然要對他進行的謀殺……

卻不悔,到九泉之下也不悔。如果來世再做軍人,再和東洋鬼子打一仗,再到這第九中國軍人營走一遭,他依然選擇這樣的活法。肩著民族苦難的人雖說注定不會有好下場,但一個民族卻不能沒有這樣的鐵肩膀,沒有鐵肩膀的民族是注定要消亡的。只有那些在民族危難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由這些真正的人構成的民族,才是不可戰勝的民族。

情緒再度激昂起來,掙扎著想往起站,卻被費星沅按住了。費星沅要他不要動,說是旗桿已豎起來了,馬上就升旗。

想起了國旗。抬起手,顫微微地往懷里模。

費星沅明白了,挪開他的手,從他懷里掏出了那面浸著他的汗水和血跡的國旗。把國旗捧給他看時,費星沅哭了。

他把手搭到國旗上撫模著說︰

「升……升吧!」

費星沅抹掉臉上的淚,向他敬了個軍禮,應了聲︰

「是!」

他又說︰

「把……把我抬到隊列……列里!升……升旗儀式你……你主持,你……你是營副!」

費星沅點點頭,命令涂國強和小豁子把他架到隊列里。

小豁子哭得淚人兒似的,根本沒力氣架他。白科群主動跑來幫忙,和涂國強一起,把他輕輕架到了隊列第一排,站下了。

他根本站不住,整個軀體象注滿了鉛,禁不住往地下墜。脖子很痛,很軟,支不起沉甸甸的腦袋。小豁子抽泣著,托起了他的下巴。他看見了那面正在往旗桿麻繩上系著的國旗,看見了那根十四米高的旗桿,旗桿他丈量過,是十四米,原截成兩截,放在平房一間堆滿課桌的屋子里。他把它找來,用一塊卷起的薄銅皮做了個接頭的護套。旗桿下端有碗口粗,不過,底端的木頭朽了,不知拉動麻繩,升起國旗時,會不會斷掉?他有些擔心。

還有國旗。

國旗是公寓樓四樓上的一個穿灰布衫的年輕人扔過來的。年輕人象個大學生,又象個教書先生。八月初的那天,他趴在北面的窗台上向公寓樓上看,想找那個熟悉的小姑娘,卻看到了那年輕人。他靈機一動,掏出煙盒,取出了煙,在煙盒上寫了一句話︰「‘八一三’要到了,能做面國旗給我們麼?」然後,將煙盒折成飛機扔了過去。飛機落到了弄堂里,聰明的年輕人連忙跑到弄堂拾起了飛機。第二天夜里,年輕人扔了這面國旗過來,國旗里還包著一袋上好的煙絲。

國旗系好了,費星沅喝起了立正的口令,而後,整裝正帽,走到了他往日領著弟兄們進行精神升旗時站正的位置。他能看到費星沅微側著的臉膛。那臉膛上有淚,淚珠在霞光下象顆小小的太陽。他覺著這不好,很不好,今日是費星沅頭一次在隊列前以全營最高指揮者的身份領操,那顆小小的太陽不該出現在指揮者的臉上,它會損害一個指揮者的威嚴。

現在是費星沅在支撐這片天地了。對國家民族的道義責任,從他的肩頭上卸下來,壓到了費星沅肩上。他希望費星沅的肩頭比他的肩頭更堅強和力,希望費星沅在擔起這沉重責任時,能比他挺得更久,直至這場戰爭以人類自由和尊嚴的勝利而告終結。

費星沅真不錯,噙著淚鄭重宣布,從今天開始、他對第九中國軍人營的全體同志,全體弟兄負責,也對這次發生了傷亡事件的升旗後果負責。

費星沅以標準的軍人的動作,轉身立正,面對東方。

費星沅象他往日進行精神升旗一樣,下令奏樂,升旗,把並攏著五指的左手靠近了軍帽的帽沿。

國旗在想象的軍樂聲中一點點升起。軍樂是想象的,國旗卻是極真實的,那國旗上有他的汗,他的血,有他這一年中聚集起來的全部忠誠。

他象一個普通士兵那樣,站在士兵的行列里,向國旗行注目禮。國旗升起的東方,浴血的太陽正跳出一片火紅的雲海,國旗上的白色太陽被映得一片血紅。

他突然覺著自己不是被扶持著豎立在一個紀念日的隊列里,而是站在德信公司大樓上,站在那些碼著麻包的窗前,在向布萊迪克中校講述著一個關于中國的故事。

國旗升到了旗桿頂端,夏日溫熱的晨風鼓起了整幅旗面。旗獵獵飄動,遮住了東方那輪升起的太陽。太陽還是看得見的,它在國旗後面,透過一層艷藍的經緯,顯現出閃躍的輪廓和輝煌。兩輪太陽——一輪精神的太陽,一輪現實的太陽疊合在一面旗上了,這大約不是巧合,而是某種象征,象征著命運之神對一個無懼血火的偉大民族的莊嚴允諾。

熱淚奪眶而出,他月兌開小豁子扶在他下巴上的手,高高昂起了頭,望著國旗,望著太陽,望著萬里無雲的自由藍天,呵呵笑了。他在國旗上看到了自己,他覺著自己就是那面國旗。他笑了好久,覺著自己笑聲很響,很驚人,奇怪的是,連他自己也沒听到那驚人的笑聲,只听到小豁帶著哭腔喊費營副。

費星沅宣布禮畢,大步朝他走來。

他看到費星沅時,還看到了從營門口跑步過來的羅斯托上尉和幾十個士兵、巡捕。羅斯托好象還吹響了哨子,哨音尖利而悠長。

這一切已與他無關了,怎麼護住這面國旗,怎麼解釋他和牛康年的死亡,怎麼帶著第九中國軍人營的弟兄們把未來的路走下去,全是費星沅營副的事了。

費星沅趕到他面前時,他最後說了句︰

「我太……太累了,要睡……睡覺。」

費星沅失聲大叫︰

「老林,你……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早已不想什麼死與活的問題了。他的確是只想睡一覺,然後爬起來,再轟轟烈烈干一場。他望著費星沅平靜地笑了笑,眼一閉,在一片飄揚著國旗的天空下永遠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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