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譬如昨日與今日

劫後余生的三人頭並頭,一字溜的排開躺著,望著遙遠的藍天白天,心情愉快,卻又各自生出無限感慨。

黎二方帶著眾捕快來過,見幾人並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那一眾捕快因為折了位兄弟,顯得情緒都很低落,古遠池好生寬慰了幾句,便讓他們先行處理善後去了。

傷勢最重的是直挺挺躺在中間的馬邗,一想到如此大場面的生死之戰中,自己竟然沒有絲毫貢獻,便是想看上一眼裙底的念頭最終也成為了句徹徹底底的笑話,這位耿直的漢子便在心里憤憤不平,只是終究還是自己學藝不精,怪不得別人,那些牢騷話兒只能咽在肚里。

他的心情很糟糕,並不全是因為自己的毫無作為,更多的來自于自己之前對古遠池的誤解。他猶豫來猶豫去,覺得有些話要是悶在心里,估計今天晚上酒也不香,怕是連覺也睡不著了。他不敢去扭頭去看古遠池,于是對著面前的藍天重重的嘆了口氣,听得果然引起兩人的注意,這才微羞著道,「老古啊……」

古遠池側過頭,微訝道,「怎麼成老古了?」

「呃……這不重要。」馬邗覺得臉皮有些發燙,一邊抱著早死早投胎的念想,飛快的說著,「剛才是我誤會你了,我以為你向那妖女投降了,這事是我老馬不對。嗯,很不對!」

「嗯?」古遠池仔細回想了一下,總算明白馬邗大概說的是哪一段,不由得笑道,「事出緊急,也難怪老馬你誤會。再說了,要不是老馬你沖在前面吸引了李真的注意,估計我那伎倆可就一眼就穿幫了。」

馬邗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問道,「當真不生氣?」

「不生氣!」古遠池遲疑了下,笑道,「莫非還要我以道心發誓不成。」

馬邗哈哈大笑,扯到傷處又忍不住倒吸了幾口涼氣,疼得擠眉弄眼著咧嘴笑道,「老馬果然沒交錯你這個朋友,要不是今天我動彈不得,不然非一起好生喝上幾杯不可。」

古遠池哈哈一笑,坐起身來,對著另外一邊的江離道,「要不要拉你一把。」

江離搖搖頭,示意自己可以。

卻听得一邊馬邗急切的叫了起來,「你們這又是要去哪兒?」

「好生躺著,去幫你報仇。」江離在馬邗肩頭拍了兩拍,只疼得這個魁梧的漢子眼淚都要淌了出來。

江離一躍而起,雖然之前看起來整個人都要熟透了,全身上下焦黑一片,連塊干淨的皮膚都難找到,看起來極為淒慘。但說起來大多是些皮肉傷,靠著他非人的體魄以及強悍的恢復能力,此刻竟已恢復得七七八八。

……

「是你?」

李真躺在馬車里面,環顧了一圈,最後將眼神落在面前那張胖胖的臉上,輕聲問道。

賈和正楞了一楞,想著這句問話未必全是感慨意外的相逢,可能多數是因為終于記起了自己是誰。于是微有些落寞的縮在角落里,悶聲答道,「是我,追求你的那個傻胖子。」

听著這奇怪而充滿著酸味的回答,李真這才回過神來,想著自己只是隨口的一說,怎麼就能牽連出如此豐富的聯想,不禁 嗤一聲輕笑出聲來,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道,「要不是知道是你,怎麼就能上了你的馬車。」

賈和正望得那張始終清冷有若冰山的臉上,竟然也能浮出一絲笑意,想著這大概是第一次對著自己笑,不由得喜上眉梢,連聲稱是。

只是李真話一出口,便自覺得有些尷尬。想著自己倒底是怎麼了,這等小事又何須向他交待解釋些什麼,竟然還不自覺的有了些小兒女的姿態,實在是有些荒謬。

于是她微微干咳了幾聲,抿著嘴巴不再說話。

此刻李真的傷處勉強已經止住血,但她臉色白得像紙處一般,倚在靠墊之上深蹙著眉頭,顯得極為痛苦。想著那個少年也不知道是哪門哪派的,出手竟是如此陰狠老道,飛劍透體之時竟然還能狠狠的轉上一圈,更加留下無數道細小劍氣在自己的經脈之中四處游走,像是有無數只螞蟻在其中噬咬不休。

所以李真的傷勢遠比她原先以為的要重得多。若非如此,剛才怎麼也能騰出手來取了江離性命去。

只是她並不知道,雖然那個少年的確不像他的長相那般乖巧,可這些陰狠的手段倒還真與他無關,而是完完全全出于那柄飛劍自身的惡趣味。

「總算是止住血了。」賈和正望著李真的指間終于不再有鮮血淌出,終于放下心來。在他的想像中,既然能將血止住,便應該再無大礙,于是歡喜道,「等出了城,尋個幽僻處,再將養些時日便能好了。」

李真正在閉目養神,听聞之後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

從南紹大牢飛出,渾身是血的在大街上中踉蹌奔行,踫巧遇上賈和正被一把拉上馬車,到現在這麼長時間過去了,賈和正當真就一口沒有問過自己到了哪兒,又是為何受了傷。

「你就沒有好奇過麼?」李真靠在軟墊上,感受著車輪的顛簸牽動傷處傳來的疼痛,奇怪的說著。

正在小心觀望車外的賈和正,聞言輕輕放下窗簾的一角,想了一想,這才低聲回道,「我沒有問,是我擔心听到的是我不想听到的結果。」

「嗯!」李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卻沒有進一步就這個話題繼續討論下去。

賈和正沒有听到自己關心的答案,微微有些緊張。他攥了攥已經有些出汗的拳頭,偷偷瞥著李真的神情變化,小心的問道,「我能不能說上幾句?」

「沒準送你出城後,下次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面呢!」賈和正敏銳的望見李真秀眉深蹙,連忙苦著臉小聲補充道。

望著賈和正肥圓的臉上刻意做出的賣慘模樣,怎麼都讓人生不起氣來。李真笑了笑,將心頭驟起的煩悶心緒暫且放下,心想這麼多年也是听了無數遍那些試圖教化自己的話了,也不在乎多這一個。

「說吧。」她緩緩側過身子,像一只乖巧的小貓一樣蜷縮在車廂里,這樣的姿勢能夠緩解牽拉傷口而造成的疼痛,更主要的是,她覺得這樣方便自己看見賈和正,方便自己能夠听他說話。

好像這樣,真是沒有那麼疼了。

「我雖是商人,也听聞那些儒生總喜歡辯論些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惡的話題。」賈和正猶豫了一下,心想自己的見解自然遠沒有那些儒生高深,不知道說出來會不會惹姑娘笑話。但不知為何,有些話兒今日就是急切的想要蹦出來。他稍稍梳理了下,道,「我卻認為不要說人之本源了,就是長成之後的人又哪有什麼絕對的善惡。」

「譬如說我,我做的都是賤買貴賣的勾當,這些錢說起來是我經營有方,實際上還不都是變著法子從百姓口袋里騙來的。可身在這一行,關乎多少人的生活,又不得不如此為之。所以我從來不去懺悔,只是盡量多做些濟貧救困的事兒,時間久了,也就成了大家口中的大善人。」

「再譬如李姑娘你,就算當真之前做了一些錯事,也不用老把這些壓在心頭,我可是從來不信什麼回頭是岸的,只要你好好的往前走,前面也總會有岸的。」

李真默不作聲,听著賈和正溫和的話語,想著今日自己剛剛走過的幻陣,那是自己深埋在心中的一段最為不堪的過往。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夜深人靜時,也曾私底下問自己若當真是回頭是岸,又該如何才對。

「你說的是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李真輕嘆了口氣,想著這句話她倒是听過,只是記不得是誰說的了,倒是和賈和正說的意思差不多。只是這層道理如今從賈和正嘴里說出來,也不知怎麼的,倒是覺得入耳了幾分。

罷了,等此間事了,莫非當真可以按這個胖子說的,從頭開始重新來過?

或許真有些不同也未可知。

李真蜷著身子,望著車廂的窗布隨風搖動,光亮透過車窗的空隙投射進來,在廂壁上飛快的掠過。她痴痴的望著,痴痴的想著,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兒,忽而輕笑出聲,兩朵酡紅色的雲霞悄然浮現在臉頰,竟像是喝醉了一般。

「是這個理兒。可經姑娘這麼一說,真是不知道高級了多少倍。我嗦了那麼長陣,竟然抵不上姑娘這一句半句的來得精妙。」賈和正由衷的贊嘆再加上順竿子往上的馬屁功夫,顯得格外的誠懇。

此時車外聲音漸悄,賈和正挑簾望了望,只見此時馬車已經駛出了南城門,前方過河後再拐過一片竹林,便是一條三岔路口,到時候就算有人追來,也是很難繼續追蹤下去了。

賈和正吁了口氣,想著離別在即,又有些傷感。

李真低聲笑了起來,「舍不得我走?」

被說中心思的胖子微微有些羞赧,只是盤算著還有幾句一直想說又不敢說的話,再不說怕是來不及了。

卻听李真嘆了口氣,幽幽道,「真是可惜。」

「舍不得我走的,不是你一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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