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多,听我說。」楚謨深吸一口氣,冷靜地說道︰
「我不是在開玩笑,如果你不能在兩小時內阻止氣繼續往外消散,那你就會死。」
听到「死」字,尼飛彼多的反應意外的平靜,她似乎很早以前就接受了自己會死,她就只是靜靜地看著從體表擴散出的氣,輕聲喃道︰
「好溫暖」
楚謨聲容嚴肅地說道︰
「想象周圍的念像水一樣圍繞自己流動,從左肩到左臂到左腿,再到右腿、右臂、右肩、頭頂,維持這樣循環,就能夠施展出」
「就能夠」
「施展出」
「纏。」
楚謨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望著尼飛彼多那沉靜的,宛若解月兌般的面容。
「你在听我說話?」
「你剛才說了什麼」
「你必須控制住這些氣,不讓它們流失。」楚謨說道,「否則,你會很快死去。」
「死去。」
「對,死去。」楚謨說道。
「那樣
不也挺好的。」
楚謨的瞳孔收縮到極致。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活著,對于這個女孩來說,或許反而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就像套著枷鎖艱難前行的囚犯。
日日夜夜的病痛折磨,真的有想象中的那麼輕松嗎
她一直以來的故作淡定,真的就是不痛苦嗎
她可能只是為了不讓我擔心,不讓我憐憫她,才永遠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吧
楚謨本來以為,他在說出「死」這個字眼之後,尼飛彼多的反應會很震驚,害怕,無助。
但結果,與楚謨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的反應,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氣。
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甚至全身都透露著一種‘就算死去也無所謂’的平淡感。
能在暖流的包圍下死去,也總比冷冰冰地死去要好吧或許此時,尼飛彼多心中的想法是這樣的。
可是楚謨認為,如果不抱著絕對要做到的心態,在兩小時內學會「纏」,真的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嗎
他覺得自己真的太天真了。
他根本就沒想過,尼飛彼多每一天都生活在病痛中,她到底有多少次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
在這種時候,幫助她打開精孔。
不就等同于給了她,一個可以溫暖無痛死去的方式。
他只是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能夠高高在上地施舍給這個弱小的人,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並且對方也會理所當然地接受這個機會,開開心心地活下去,忘記以前的所有痛苦,只是簡單地活下去。
十幾年的時間,養成的思維慣性,真的是那麼容易改變的嗎
他該怎麼勸服一個,從出生開始就一直生活在痛苦和掙扎中的人,勸服她,未來是美好的,每一天都會和以往有所不同。
不會再有病痛,不需要每天蜷縮在帳篷里過夜,不需要在遍布污染的垃圾場中挑出一件又一件的廢品,不需要躲著走,不會被強者虐待毆打,不需要再小心翼翼,不需要再做別人的累贅。
不需要繼續當,自己在意的人的累贅。
她最在意的是這一點吧,那時候,我冒著生命危險去宰掉霍夫,對她來說反而是一種負擔吧
「你」
楚謨的聲音冷了下來。
「尼飛彼多,你有在听我說話嗎?」
「我在想」尼飛彼多眸光復雜,輕聲說道︰
「如果可以這樣死去,比起身體徹底爛掉再死去,要溫柔好多的,我一直在想,用什麼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才可以更輕松一點。
在你出現前,我就一直在想了。
之前的那些時間,我一直覺得好冷,就算是白天,也冷到沒辦法動彈。
身體每一天都變得越來越冷,有時候在垃圾場里,身體會慢慢地失去知覺,就好像不屬于我一樣的,就像是在冰窟里。」
「所以呢。」楚謨眸光流轉,他聲音顫抖著說道︰「我對你說過的,只要撐過今天,什麼都會好。」
「我已經很滿足了,能遇見你,以前從來沒有人在意過我。」
「你滿足什麼,你就不能理解嗎,世界上不是哪里都像流星街一樣的。」楚謨有些急促地說道︰
「听著,我以前生活在一個很好的城市里,我每天可以坐在三層高的房子里休息,我不用撿垃圾也可以有東西吃,我想看書的時候就可以去圖書館看書,根本不需要在垃圾堆里翻找出那些破書,一遍遍擦拭掉污跡,再勉強從那糊到惡心的頁面上找到字跡。」
尼飛彼多沉默以對。
楚謨見對方毫無反應,暴戾的暗紅覆蓋上瞳孔︰
「你能不能想象一下,自己過上這樣生活的樣子,不是一直生活在地獄里面,你就該認定這個世界就是一坨狗屎。」
「我或許,不配過上那樣的生活。」尼飛彼多手抵下巴,若有所思地說道︰
「連想象都沒有資格,不然的話,就不會出生在這里了。」
「你不配個屁,你給我听著,我他媽費盡心思救下你,不是為了給你一個更舒適的死法。」楚謨聲音低沉地說道︰
「我是為了,讓你這個一點想象力都沒有的白痴,讓你這個自私至極的蠢貨,以後能夠光明正大地活下去,才做出這麼多努力的。
你要是敢用這麼自私,這麼愚蠢的方式去死,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能理解嗎,尼飛彼多」
尼飛彼多的聲音依舊平靜。
「所以是費盡心思,對嗎?」
「對,是費盡心思啊?我花了好多力氣,好幾次都豁出性命」楚謨沉聲說道︰
「就算是為了我,你也得活下去,不要把我當成一個傻子行嗎?」
「所以,我就該每次都理所當然,每次都讓你豁出性命,巷子那次是,這次也是,每次你都得非常拼命,才能救下我。」
漆黑的發絲,遮蔽著尼飛彼多的雙眼。
楚謨惱火到了極致。
他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拒絕活下去的機會,而且借口這麼可笑,這麼荒謬。
這種感覺就像,你花盡心思去救下一個癱瘓在床的癌癥晚期患者,給了他一段可以自由行動的時間。
並且告訴他︰只要在這段時間,你不要亂動,以後你就能活潑亂跳地活下去,
然後,他並沒有听從你的建議,而是肆意地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亂跑一通,享受這段時間,導致癌癥復發。
回來後他告訴你︰他已經很滿足了,就這樣死去也已經無所謂了。
就是這麼荒謬,讓楚謨感覺自己像個傻子,一拳砸在棉花上。
可區別是,讓這個女孩動搖的,只是氣帶來的那麼一絲溫暖而已。
楚謨強壓著心頭的暴躁,心平氣和地回道︰
「那又怎麼樣,你不也救了我,還教會了我語言,我幫你,難道不該是理所當然的?」
「你比我要厲害上一百倍一千倍,就算我沒從垃圾堆里撿回你,你也絕對不會死。」
尼飛彼多抿著嘴,聲音冷淡地說道。
「我其實更希望,自己那時候沒有找到你,那樣就不會拖累你了,就不會成為你的累贅了。」
「我已經不想再拖累誰了。」
「明明你把我留在下面就好了,沒有我的話,你根本不用加入他們,你看起來很掙扎很不情願的樣子,
你一點都不喜歡待在他們中間,但卻一直在跟我說,這樣我們就能活下去了,因為你知道他們才能救我,所以就逼著自己加入他們。」
楚謨怔在原地。
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那些心思,被洞察得這麼明顯。
對啊,對她來說,都已經快死了,能在意的就是身邊的唯一的一個人了。
他憑什麼覺得自己的心思能瞞過她的眼楮。
是
他的確一點都不想加入幻影旅團,發自內心地不想和這些殺人如喝水的怪物待在一起。
張口閉口都是我
她根本就沒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吧,喂喂,要是我的話,就算當個寄生蟲也要頑強地活下去。
死,真的就一點都不可怕嗎
楚謨低著頭,沉默了很久,聲音平靜地問道。
「所以,你是不想拖累我?」
「嗯。」
楚謨又問。
「那你自己呢,想要活下去嗎?」
沉默。
「哪怕那麼一秒,有想過要活下去嗎?」
楚謨接著問道。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不甘心
楚謨的嘴角微微抽搐。
「還記得雜志上那棵世界樹嗎,其實那只是一棵發育不良的樹種,在一個叫做黑暗大陸的地方,還有著很多更高更大的世界樹。」
楚謨緩緩說道。
「還有,你好像很想玩玩主機游戲,我看過你撿來的那台壞掉的游戲機,你沒修好,但每天都會試著用螺絲刀折騰一下。」
「以後我陪你玩吧,什麼游戲都玩一遍。」
「看書也是,不是從垃圾場里撿來的皺巴巴的書,圖書館里什麼書都有,你想看隨時都可以看,我陪你一起看個幾天幾夜都行。」
「但如果死掉的話,就什麼都沒有了,我也會慢慢忘記你。」
尼飛彼多微微張嘴,但還沒有出聲。
楚謨眸光黯淡地說道︰
「我絕對會忘記你的」
「我向你保證,你可別以為這麼自私的死法,能夠得到我的尊重。」
「好了,你這個蠢貨想去死就去死吧,反正和我根本沒關系。」
楚謨在說謊著,如果尼飛彼多真的就這樣倔強地死去,那他反倒會惦記一輩子吧。
這份屈辱的無力感,會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中。
尼飛彼多的身體微微顫抖,泛紅的眼眶中打轉著淚水。
「我不想被你忘記。」
「我想看好多書,不是那些缺頁的,不是破破爛爛的」
「我想和你一起玩游戲,雜志上的那個游戲,看起來好有趣的」
「我想去那棵世界樹看看,真的好高,那麼高的地方真的會有鳥巢嗎我想知道。」
她的聲音顫抖著。
「我真的」
「好想活下去。」
果然
還是想活下去的吧,小屁孩可太難照顧了,我是什麼人民教師嗎
不,對這家伙來說,我是唯一的家人吧,所以才會覺得拖累我很愧疚麼
楚謨自嘲地勾起嘴角,眸光疲憊地說道︰
「那就活下去,怎麼會有你這種白痴,搞得好像活下去都是錯一樣。」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不允許你活下去,那我他媽就」
「干翻這個世界。」
楚謨言至此處,瞳孔深處的暗紅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