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 訴苦大會

老王頭叫王庚。

說是老王頭,其實也就三十多歲,但是他卻是他所在的村莊里年齡最大的男人,比他年齡大的男人都死了。

或者餓死,或者病死,或者被官吏折騰死,只有他頂住重重壓力活到如今,所以大家喊一聲老王,表達對他的尊敬。

這一次出征,他們村里一共十七個男子被簽發。

因為太窮,無論如何拿不出錢來賄賂簽發的小吏,只能老老實實的上路。

王庚還算是運氣不錯的,之前曾有一次被簽發之後活著回來的經歷,被大家視作奇跡和幸運先生。

這一次他的運氣也不錯,被安排成了更夫,負責打更,多少比其他簽軍幸運一點兒。

勝捷軍攻擊金軍大寨的時候,王庚和他的兩個同伴距離比較遠,沒有第一時間遭到波及,活了下來。

之後一個同伴建議要渡河求生,王庚看著朦朦朧朧的天色下一幫人渡河往北岸去求生,感覺也只好如此,于是一起渡河求生,登上了北岸。

接著被勝捷軍騎兵隊俘獲。

還好,至少活了下來,也沒受傷。

然後就被收繳一切裝備,只剩下一身衣服,被看管著,本來以為最好的結局也是當苦力當到死,可誰曾想居然還吃到了一碗香噴噴的麥飯。

送行飯?

王庚心頭更加恐懼了,飯都沒怎麼吃出香味來。

結果到了眼下,那些勝利者居然對他們說大家是朋友?

開什麼玩笑?

王庚一臉懵逼,身邊伙伴也是一臉懵逼,大家滿腦袋問號看著那個勝捷軍的軍官。

「不瞞你們說,我跟你們的出身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我曾經也是農民,家里還有幾十畝土地,本來勉強也能度日,但是後來遭了災,給官府和地主聯手,把土地賤賣了。

那年年景不好,連佃戶都沒得做,一家五口人只能逃荒,逃著逃著,家里人全都沒了,就剩我一個,快餓死的時候被咱們蘇將軍救下來了,才活到了今天。」

這軍官一邊說著,一邊聲音變得有些哽咽。

簽軍們和民夫們則感覺相當的震驚。

他們本來以為勝捷軍的軍官們說的都會是很奇怪的迷惑之言,可是越听,反而越覺得眼前的人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勝利者,而是和他們一樣的苦命人。

只是現在他們可能跟對了人,所以走上了這樣的道路。

這些話都不是奇怪的迷惑發言,而是掏心窩子的話,所以听著听著,就不覺得恐懼和疑惑了,只感到莫名的傷感。

一種共情產生的傷感。

這些本該站在勝利者角度對他們為所欲為的人們卻用自己掏心窩子的心里話讓他們紅了眼楮。

于是民夫們和簽軍們終于了解到,這支擊敗了金兵的天降雄兵居然是一群窮苦農民組成的,它從上到下都不是什麼貴人。

而這些勝利者們居然和他們有著驚人一致的悲慘過往。

如果不是跟對了人,遇到了那位統制官蘇詠霖,他們可能都會被餓死。

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飯都吃不上,如果不是快要餓死了,誰又心甘情願要走上造反的道路?

「勝捷軍里的大家伙兒都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一群不被當做人的牛馬一樣的牲口們組成的!」

軍官握著拳頭捶在自己的胸口︰「就是咱們這樣一群牛馬一般的牲畜,把這幫人上人干翻了!咱們干翻了他們!咱們不是為了榮華富貴,而是為了爭一口氣,爭一口做人的氣!憑什麼都是一個腦袋一副身子,他們是人,我們卻是牲口?」

這般的話語一字一字的通過耳朵進入戰俘們的心里,在他們的心里留下了些許微不足道的痕跡。

他們不知道答案,不知道問題的由來,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問出這樣的問題。

這……

不是天生的嗎?

王庚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出口詢問了。

「咱們生來不就是這樣子嗎?」

所有人的視線都轉移到了王庚身上。

軍官注意到了王庚,笑了笑,走到了王庚身邊坐下,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膀。

「曾經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也是這樣問蘇將軍的,你知道他是怎麼回答我的嗎?」

「不知道。」

「他說,都是一個腦袋一副身子,兩只眼楮一張嘴巴,都要吃飯拉屎,都要睡覺,都是站著走路彎腰撿東西,憑什麼咱們累死累活都吃不飽肚子,而他們一覺睡到大天亮卻還能腦滿腸肥?一定有問題。」

「什麼問題?」

王庚被軍官這麼親熱的摟著,真是有些不習慣,也有些微微的害怕,但是一動也不敢動,身子都有點硬。

軍官卻並不在乎。

「咱們沒得到咱們應該得到的,咱們應該得到的被那些腦滿腸肥的家伙們搶了太多走了,他們對咱們予取予求,咱們一點說不的能力都沒有,護不住自己,只能任他們為所欲為,咱們越是軟弱,越是退縮,就越會被他們搶走本該屬于咱們的東西。」

這樣說著,軍官松開了王庚的肩膀,站起了身子。

「你們能吃飽肚子嗎?一年到頭有多少天能吃飽肚子?家里親人又能吃飽肚子嗎?」

王庚和其他戰俘們互相看了看。

「沒幾天,基本上都是半饑半飽,饑一頓飽一頓都難,只能說勉強混得過去。」

王庚低下了頭︰「家里還有其他人,我們莊稼漢真要敞開肚子吃,怎麼也吃不夠的,地里打上來的糧食就那麼多,總要省一點給家人留著。」

「對啊,咱們那麼辛苦,面朝黃土背朝天,卻還是吃不飽肚子,為了家人,都要省著吃,一年到頭扣扣索索也沒幾個儲蓄,一旦遇到災年,遇到無良官吏,破產就在眼前。」

軍官的話讓周圍一圈人都低下了頭,抿著嘴。

王庚身邊的同鄉伙伴王長良紅了眼圈,哽咽著開口。

「家里地本來是有些的,年景好的時候,也不至于完全吃不飽肚子,但是去年遭了蝗災,糧食被毀了一半,老娘急病了,求醫問藥把家里儲蓄都耗光了,只能賣了好幾畝地。

鄉里土豪知道我家里急用錢,居然壓我地價,把上好的肥田壓到下等薄田的價,我無可奈何,只能賤賣土地給老娘治病,但是老娘的病終究沒能治好,人沒了,家里的日子也不行了。」

一言既出,好幾個俘虜隨之嘆息,顯然也是有著相似的經歷。

軍官沉重地點了點頭。

「便是如此了,明明如此辛勞,卻總是遭遇惡事,遇到這樣的事情更無力反抗,只能任憑蹂躪,貪官污吏和土豪劣紳對咱們為所欲為,任意剝奪,這就是你們今日身在此處的原因了。」

戰俘們回想起不幸的經歷,哀嘆聲此起彼伏,很久都沒有停息。

軍官感嘆之後,建議在場的所有人都把自己的事情說一說。

「平時不敢說的,如今就都說說吧,事情總不能悶在心里不說,那會非常難受的,諸位,勝捷軍是農民的軍隊,是給咱們農民做主的軍隊,不用怕,說說吧,想說什麼都可以,全都說出來。」

戰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的迷惑和震驚緩緩褪去,于是乎傾訴便繼續下去了。

或許是勝捷軍溫和的對待讓他們放松了戒備,又或者是軍官們引人共情的講述讓他們感到內心深處的親近。

他們把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一個人說完一個人接著說,字字如刀,斑斑血淚,他們一邊說,一邊抹眼淚,說到最後,更是變得哽咽不能言。

戰俘們心中原有的恐懼、戒備和不解,在這一過程之中逐漸消融,感同身受而產生的共情讓他們甚至感覺到他們不是戰俘,勝捷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勝利者。

大家仿佛真的就是可以說心里話的朋友似的。

在這樣的氛圍下,不約而同的,他們互相傾訴。

這種戰爭贏了沒有他們什麼事情,輸了他們卻十之八九會跟著死。

或者說不用等戰爭開始,哪怕是在行軍路上,他們都會有生命危險。

干活干的不勤快,稍微有點毛手毛腳的,沒有人看到還好,一旦被正兵或者官吏看到了,必然是一頓毒打。

軍營里等級森嚴,軍法的名義之下,上級對下級有生殺予奪之權,而位于食物鏈最底端的這群人們,只能被動地承受著所有一切苦楚。

總有人想要從那個可怕的軍營里逃出去,但是逃出去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一旦被發現,一定會死得非常慘。

這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些女真正兵和官吏們是不清楚的。

他們被關押在另外的地方,輪流被拖出去參加打撈沉船清理航道的工作,被嚴格監視,用鞭子和棍棒監督,工作非常辛苦。

這些女真正兵和官吏們的作用還是很大的,除了可以做參照、讓其余戰俘產生強烈的對比感,還能用作苦力,榨取勞動力,榨干勞動力之後還能舉行公審大會干掉他們。

這簡直是一舉多得。

還有比這個更加美妙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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