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陸虎士吃過飯,洗過澡,渾身疲倦,可不想馬上睡覺。

公事辦理得很順利,明天去長崎,就要從那里回國。日本也好,廣島也好,今生能否再來很難預卜。他想再看它一眼,想看看瀨戶內海,這到底是他嘗受過那麼多愛和恨的地方。

電話響了。大概又是高橋靜子,商談明天旅行的事。

「喂,喂!」

「是誰?」竟是個男人的聲音。

「陸虎士!」

「我是伊藤賢二呀!同志,記得嗎?」

「老天爺,真是你嗎?我一到東京就找你……」

原來伊藤賢二回國後改了名字。現在沖繩的那壩市經營蔬菜鮮果,同時熱心為日中友好工作。今天忽從電視上看到陸虎士訪問椿崗的新聞,急忙打電話給電視台,請幫助查詢陸的地址和電話。听說陸第二天就回國,他遺憾不已。他已是抱了孫子的人了。妻子是個中國血統的日本人。他婉轉的打听虎子一家人的情況。听到虎子的姐姐仍健在,和她的兒孫們遷居到黑龍江林區,生活很美滿。說了聲︰「謝天謝地,我一直為她祈禱!」又問︰「您呢?也作父親了吧?」

虎子沒有回答。而反問道︰「伊藤君,我們分別的時候,我曾經拜托您一件事……」

「我沒有忘記,我為您打听了許久,可是沒辦法把結果告訴你。如果來得及,我趕到長崎去給您送行,當面報告。」

「來不及了。伊藤君,告訴我吧,千代子在哪里?」

「陸君,您是個心胸開朗的人,我們都經過各種災難的磨煉了,我想……」

「您告訴我,我什麼都經得住。」

「陸君,我查問了許多人,證明廣島投下***的那天,千代子一家恰好在廣島。在她舅父家里。她舅父就住在那個保險公司大樓不遠的地方……」

虎子覺得胸口痙攣得難受,他解開領扣,深喘一口氣,象是自語,又象問伊藤︰「這麼說,她活了十六年,什麼也沒留下?就象她根本沒到這世界上來過?」

「只留下一個名字。」伊藤的聲音也有些低沉,「在那個黑色大理石棺內,安放著幾萬名殉難者的姓名,有一個就是渡邊千代子。」

是那種神秘的第六感覺起了作用嗎?陸虎士來到廣島第一天,就去參觀了「***爆炸紀念館」,許許多多令人觸目驚心的展品他都印象模糊了,可是從保險公司拆下來的那一座花崗岩的石階卻反復在他腦中出現。巨大的灰色花崗岩被***爆炸時產生的高熱和輻射改變了顏色,變淺了,發白了,有的地方甚至有熔化的痕跡。只是在石階的一端卻清清楚楚留下一個深色的,完整的人的影子。據解說人講,當時恰好有個人坐在這里休息。

這是誰?她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她當然也有家,也有親人;有自己的歷史和希望;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一整篇故事。也許這是個勞碌一生的人,戰爭最後使他失去了一切,孤獨的一個人在城市里躑躅,走乏了、坐在這兒歇歇腿;也可能這是個少女,臨疏散前在這里等情人來赴最後一次約會……什麼都可能,可人們永遠也無從知道了。只留一片默默無言,而告訴給人們那麼多事物的影子!

這影子也許就是千代子呢?誰能說一定不是她?

他看見了,千代子穿著她那身藕荷色的和服,雪白的布襪,站在台階上,從那里不是正好能看到瀨戶內海嗎?她微扭著頭,黑亮的眼楮眯細了,遙望瀨戶內海,望著和平,望著她心上的人。那海邊正飄過一艘掛著白色風帆的船,她打算讓這船把她帶到一個陌生而又親切的地方。她懷里揣著那張紙,紙上匆忙寫下的︰「我家的,咱們家的地址!」

「我是你的,我听你安排!」

陸虎士記不得他是怎樣放下電話,又怎樣走出旅館的。當人們踫到他的肩膀,向他說「對不起」時,他才覺悟到已經置身在一條繁華的大街上了。滿是穿西裝衣裙的婦女,沒有人穿藕荷色的和服。霓虹燈明明滅滅,樂器店往外散播出電子琴的音樂,游戲機前象電話交換台似的坐滿全神貫注與電子設備斗智的人,一個山區來的人戴著有紅色毛發的假面,散發什麼傳單。燈光顯示的新聞廣告在重播當日新聞︰「廣島進入特大都市行列……」

他無目的地信步走著,為了把自己煩雜的思緒排解開。轉了幾次彎,人影稀了,樹蔭濃了,燈光暗了。從瀨戶內海吹來的夜風帶著咸味,輕柔涼爽。他猛抬頭,前邊一幢樓房擋住了去路,竟是「***爆炸紀念館」。他弄不清自己是否有意往這兒走來的,可現在他相信自己確實正要來這個地方。紀念館鎖了門,看不到那花崗岩的台階了。可是遠遠能看見當初這台階存在的地方,看到那棟被***扭曲,變形了的保險公司殘骸。而那下邊就是石階所在,他睜大眼楮,尋找石階上站著的穿藕荷色和服的千代子,他認為一定會找到,而他看見的卻是馬鞍形的紀念碑,圍繞紀念碑的水池。(這水池使人想到,遭受***炸後的人們那種渴求飲水的可怖景象)水池旁立著那黑色的大理石棺。

早上,他來過這里。滿廣場是人,打著小三角旗的觀光團,捧著花圈的國際朋友,在碑的前邊默禱致哀!剛學走步的孩子,手拿著面包,被一大群鴿子包圍著。一隊隊小學生,親手疊了千羽鶴,放到那個可憐的小姑娘的紀念亭中去。那小姑娘被炸傷後,在醫院里每天用包藥的紙疊千羽鶴,她相信等她疊到一千只時她就會痊愈。會象鶴一樣自由飛翔。可是疊到九百多只時她逝去了。從那以後,別的孩子就不斷接替她往下疊……虎子也疊了一只千羽鶴放在亭內。那時,他心中有無限的惋惜、同情。卻沒有太多的痛苦和悲哀。現在廣場上靜寂、空曠,連鴿子都睡去了。他望著這碑,這水池,這石棺,象刀絞似的痛苦。沉重的悲哀壓得他喘不出氣來。滿腔的悲哀啊!

他把手伸進懷里,掏出那手帕包。幾十年過去,手帕變黃了,頭發也失了那牛女乃似的氣味。可它一天也沒離開過自己的身邊。在他心中,千代子一直活著,一直象小時候那樣,生活在日本的一個什麼地方。或許在上學,在教書。甚至帶著苦味設想她已作了妻子和母親。現在才知道,那頭發的芳香尚未散盡時,她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直到一小時之前,這廣島,這紀念碑對他還是遙遠的異國的一個毫不相干的所在。現在變得和他血肉相聯,是再也不能忘記的地方了。

侵略戰爭,你這遍身是血的妖魔!使人們分合聚散!仇敵結成親眷,骨肉生離死別!人們統計這戰爭殺了多少人,毀了多少物,費去多少錢;有沒有一種方法來統計它撕裂了多少心,埋葬了多少真、善、美啊!

瀨戶內海、廣島與這泰山腳下、東海之濱的放羊娃有何相干?海山相隔,天各一方,誰想到竟在他心中和你這黑色石棺里埋藏著同一個名字!

陸虎士把手撫在那冰冷的石棺上。低下頭,閉上眼,任憑淚水無聲的順著面頰流下去。一陣風吹過,他听到瀨戶內海在嘆息,在嗚咽!

明天就要回國了,這地方今生不一定再來。祖國正熱火朝天的為實現四個現代化戰斗,要把全部的感情、理智、生命投入到這個偉大的斗爭中去……

別了,瀨戶內海!

別了,我親愛的人!

別了,我災難深重的少年時代!

[注釋1]一個點,最小的數稱眼候。

[注釋2]女人背在身上的裝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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