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很久不見了的運料船,又停靠到工廠自用碼頭旁了。船身上打了許多補釘,熟識的船員換了面生的人。可是接二連三來了好幾艘。打零雜的人全集中起來去卸船,動力廠的大吊車又開始轟轟響著把煤堆成一座小山,化鹽池的水泵也打開放水了。

但廠方並不打算馬上開工。通知各部試驗運轉,檢修齊全,掃除干淨,先慶祝建廠五十周年,然後再開工大干。

「建社周年祭」,是椿崗「曹達株式會社」的大節日,對本社社員來說,不亞于過盂蘭盆節或端午。演講比賽、角力、相撲、田徑、同年會、同窗會(本廠辦有技工學校)、懇談會,同在本廠任職的夫婦,本廠職工的孩子,本廠職工的家屬,各有不同的紀念慶祝活動。會社備置大量的禮物、紀念品,各種獎品獎金。用董事長梅津先生的話說︰「家人們到除夕都要團圓。我們這個大家庭有自己的除夕,能不團圓歡度嗎?曹達會社的靈魂是我們全體成員。廠房、設備是靠了我們才有生命,我們要慶祝自己的節日。」

工人們、職員們並不是個個都對會社滿意。平日罵廠長、罵董事會的人也有,泡蘑菇怠工的也有,打架的也有,互相拆台的也有,穿得破破爛爛,飯盒里只有半盒飯一塊咸菜的人照樣沖著社長的黑色小轎車吐唾沫。可是在慶祝周年祭的日子里,這一切暫時推到一邊去了。在街上踫到掛著本社社徽的人,認識不認識都互相打個招呼,「我們是一個家族的!祝賀您啦!」路上人看著,多少流露出羨慕的眼光。社員們知道這個,並為此高興。

今年是建社以來最困難的年頭,美國飛機三天兩頭來,雖然只是經過,還沒投過彈,可總是听見了炸彈聲,看到了對岸燃料庫的熊熊黑煙,原料又因海上被封鎖供應不足,人們以為紀念活動會減少,甚至取消的。可是董事會決定要照例慶祝。不僅不減少項目,還更要增加些,擴大些。因為是五十周年,因為是戰時,同人們付出了加倍的努力。

華工本不算本社正式成員,或只算一半屬于會社,會社方面表示給予本社成員的待遇,只是因為生活習慣不同,不請大家赴宴,而把豬肉、面粉、青菜和酒送到興亞寮,請大家自己包餃子,做中國菜。演出會、比賽會則自由參加。慶祝期間,一律放假。並和有道以及警察局取得了聯系,劃定自「興亞寮」到中岩百貨商店這一段街準許他們自由活動。規定一條紀律,必須三個人以上集體出入,在街上只準用日語交談。

華工們很高興。五十周年六十周年和他們關系不大,可這是到日本後從沒享受過的待遇。已經有兩年沒見過餃子是什麼模樣了,更沒有過可以上街不必請假不拿外出牌的自由。從這里他們敏感到一點氣息︰日本戰敗的時間不會長了,他們有意放松管制在留後路!就在宣布這些事項的時候,有道還不動聲色的發表了一條消息︰「張巨和韓有福已經釋放了,是一場誤會,不過他們身體不好,現在住在醫院里,會社送給病傷職工的慰問袋,也有他們的,你們可以派個代表參加會社的慰問隊去看望一下,別人不要去了,他們需要靜養。」

總算有了活路。大家歡呼著選了宋玉珂去慰問。

因為只有兩把菜刀,只好選出十個人,交替去伙房剁餡,其他的人把竹子截成小段當 面杖,刷干淨飯桌作面板,鬧鬧嚷嚷的包餃子。肉餡供應不上,包包停停,停下的時間就表演節目,變戲法,耍猴,學叫賣,數來寶,三合刀,五花拳……天哪,在一塊受苦受罪一兩年,竟不知「興亞寮」里如此藏龍臥虎,甚至還有人能頂著飯盒——三個,不是一個——繞食堂一周!山崎死了,只有道一人管事,有道禁不起別人歡迎,用南京話唱了個《高郵西北鄉》,唱得大家哈哈笑,因為日本人中國人誰也听不清一個字。橋本大娘是德島人,會跳阿波舞,她蹺起腳,用下馱的尖著地,兩手一翻一翻的跳,叫別人用 面杖砸桌子替她伴奏。山崎橫死,她是唯一掉淚的人,可也是最不隱藏自己高興的人︰「你們總說我的話不可靠。怎麼樣?連警察署都承認那朝鮮男人回來了不是?」

只有虎子打不起精神來。

哎呀,想人是這麼個滋味呀!連心掛肚的,可真折磨人!他剛被抓出來的時候想家,想媽媽,想爹,不知他們怎樣為自己著急掉淚,怎樣生活。可過了一陣也就淡了,只趕上什麼事提醒起來,才又想一下。現在才知道那不叫想,只是人們說的那句文詞「掛念」。老百姓說是「惦記著」。想可是另一個勁呀!她怎麼站著?怎麼笑?怎麼哭啼啼的把手放在你背上模來模去?她現在是躺著啦、坐著啦、吃得下飯嗎?也這麼翻來覆去的念叨兩人在一塊說過的話嗎?真想跟個人說說,可又不敢說,男人想女人,咦,丑死了!可還是要想!那天應當抱住她,親她,寧可讓關老爺給一大刀,也不該錯放走那麼美好的時刻。日本的神仙一定不管這些閑事!日本也有好東西,千代子好,神仙也比關老爺開通些。

餃子煮出來了,餡太滿,面太軟。煮的又多,囫圇的比破的少。虎子把破的揀來吃了。整的放在飯盒蓋上晾硬梆些,裝在飯盒里。下午看戲,看完戲自由活動,也許能溜到渡邊大娘家去,她家在自由活動區以外,被警察抓住會打吧!關老爺的大刀都不怕了還怕打?

包餃子耽誤了時間,他們來到歌舞伎座已到開場時間了。進門的地方,一位老大娘,夾著一疊舊報紙、包裝紙和剪開的牛皮紙袋,一張張的往人們手里塞︰「請拿去包鞋吧!請包鞋。」人們有的推開她的手,有的接一張紙,扔給她一個小硬幣。虎子沒有錢,況且身上的衣服也不比鞋更干淨,但不好去推那又瘦又髒的手,只說︰「不用,大娘,我用不著。」

「是陸君哪,拿去吧,我怎麼會找你要錢呢!」

原來正是渡邊大娘,這可喜出望外了。虎子接過一張紙,在月兌鞋的地方故意磨蹭著,別人進場了,他又退了回來。把飯盒從懷中掏出來,塞給大娘︰「給千代子,還有您,還有小弟弟,這是餃子。」

「謝謝啦。」

「她好些嗎?」

「好了,明天要去上班呢!」

「真的?」

「真的,你等著她吧,她想你呢!可是你不會把她拐到中國去吧?」

歌舞伎劇場沒有椅子,大家都盤腿或是跪坐在塌塌米上。腰板不挺直就看不見。節目也不怎麼樣!初進來時,是一個大胖男人和一個十來歲的小瘦姑娘說相聲。大胖子一會兒管小姑娘叫媽,一會又叫女乃女乃,偏偏一到逗笑的節骨眼上就听不懂了。換了個節目是木偶戲,本該有點趣味,可是日本的木偶又派頭太大,一個木偶要兩個活人架著耍,三個木偶加上活人就是九個人,站了滿滿一台,卻又不打不翻。只是隨著旁邊一個人的朗誦渾身哆嗦,既沒有王小二叫老虎吃了那麼驚險,又不象豬八戒背媳婦那麼逗樂。日本人拍手大笑,中國人在這可成了「洋鬼子」,「洋鬼子看戲傻了眼」!有的打哈欠,有的干脆沖噸,跟白天相反,唯獨虎子卻興致極濃,天知道怎麼搞的,相聲大部分他都听懂了,而木偶這麼大,比耍的人個兒還高,實在好玩哩!最後上來了歌舞伎,這下大家都活躍了,唱做都象京戲,只是唱的比京戲慢,打的比中國快。一群人上來對打,一個人把刀捅進另一個人肚子里,那人肚子上插把刀,還用自己的刀當拐棍,拄著爬了好遠,可不知哪一邊是好人,哪一邊是壞人,所以也就不知道看著解恨好還是敬佩好。別人鼓掌他們就跟著鼓掌,反正打傷的是日本人。

原本以為是深夜了,散戲出來,外邊還天光大亮,發的有票,還可看一場電影,人們怕電影和戲一樣,看來「傻眼」,可是虎子興致沒消,又到電影院去。這電影也不錯,完全懂。說科學家發明一種炮彈,把唱歌跳舞的形象收到炮彈里去。炮彈不論打到哪里,咚的一聲炸開,人們就看見唱歌跳舞的形象,听到歌聲樂聲,虎子覺得這種炮彈實在比60炮彈好,可以把千代子收進去,將來自己回了國,可以帶些這種炮彈,每到想她的時候就炸一顆。

晚上回來,人們在圍著宋玉珂探听消息。宋玉珂只是嘆氣,不肯說張韓二人病勢怎樣,只說︰「就是揀了條命。」為什麼抓他們呢,搜查時從韓有福被下邊抄出了那朝鮮女人的慰問袋,懷疑韓有福和這件殺人案有什麼牽連,灌了一壺涼水韓有福就草雞了,只得供認是從張巨那兒偷來的,恰好山崎死時張巨也在竹市,就把張巨抓了來,上了一夜刑,張巨只咬定袋子是送米時朝鮮女人給他裝米的。天亮案子破了,警察不再追問山崎的事,卻問起打大牙和絕食的事,誰出的主意,哪個是主使?張巨把打大牙的事承認了,說絕食是大家吃不下,沒有人主使。這樣又折騰了他一陣,看看人要不行了,才放了出來。好在他骨板硬,膽也大,看著倒比韓有福精神些。

知道明天就見到千代子,虎子反倒更心切的睡不著了,翻身、出長氣,一會兒上趟便所,一會喝口水。臨天亮打了個盹,急忙穿上衣服去門口迎她。千代子沒來華工們卻都起來了。原來今天是正日子,要上廠內的神社拜神,開紀念會,听董事長致賀辭。虎子跟著吃了飯,又跟著去拜了神,游魂似的,既不知吃的東西什麼味,又不記得都作了些什麼儀式,回來後剛宣布解散,他就找個理由在食堂外來回逛,逛還不甘心,又伸頭往里邊看,只看見橋本大娘對著一盤盤炸天婦羅數數兒……

「虎!」背後輕輕叫了一聲,他簡直覺得象是地震了一樣渾身一緊,轉回身來。千代子瘦了些,更白,更縴弱了。穿著白海軍衫,藍裙子,上衣和裙子都小了,露出一大節手腕和細細的白白的小腿。

「好了嗎?」

「好了。你呢?」

「我可要死了!」

「啊?」她著急的問,「為什麼?」

「想你!」

「嗯哼!」她捏他一把,指指屋內。小聲說,「我也是。」

「晚上值班嗎!」

她點點頭,笑了。眼楮看看後邊的防空洞,「嗯?」

「嗯!」

從這時起,虎子就象被一個精靈附了體。他覺著每個人都在拿眼盯著他,用耳朵听他的話音,好像他們都知道了他的秘密,到時候一把把他抓住。為了掩飾這種不安,他故意的大聲說話,無原無故惡作劇、鬧笑話。本來他沒報名參加運動會,也堅持要去,還臨時爭取參加瞎子背瘸子賽跑,竟然跑了第三,領到一支鉛筆的獎品。

晚飯時,每人發了一碗清酒。一個大人拿炸「天婦羅」跟他換,他不肯換,要和那人劃拳,劃拳他總輸,一會喝下半碗去,有點飄乎乎的了。那人一琢磨不對。改成誰贏了誰喝,連贏帶騙把那半碗酒灌了下去才算完。

他坐在那兒發開了愣。不會被人抓住嗎?不會有警察暗地監視著「興亞寮」吧!也許山崎陰魂不散呢!抓住可怎麼得了?丟死人了,活不成了,把千代子也害的沒臉活了。說不定還要挨打,山崎打韓有福不還問他︰「跟日本女人胡搞沒有?」宋玉珂也會不理自己,將來回國也沒臉見人。他心揪成了一團,臉色發白。人們看出他神色不對,就說︰

「不會喝酒,喝多了,快扶他躺下去吧。」

他願意離開大家,听憑人們扶他上了床,拉過被子蒙頭蓋上,可是還害怕,還緊張,渾身抖成了一團,連鋪板都吱吱響了。他想還是不去好,告訴千代子自己病了。她會原諒的。這麼一想,他安心了,也不抖了。可真要爬起來去通知千代子時,他又改了主意,干什麼不去?一輩子頭一回喜歡上個女人,毀約不去了,我算個什麼男子漢?在打仗呢,也許一顆炸彈下來就完。竟一生沒和自己愛的人親近一下。死了也閉不上眼!不,非去不可,死也去。不是發誓連關老爺的大刀也不怕嗎?

可是他又抖起來了,上牙直打下牙。宋玉珂進來看看嚇了一跳︰「你怎麼了?不是發瘧子吧?」

「酒喝多了!」

「瞧這出息,我給你端碗水去!」

宋玉珂端來涼水,強制他喝下去醒酒。喝完他更冷了。連說,「行,好多了,心里痛快多了!你叫我一人歇著吧。」

宋玉珂走了。外邊在鼓掌,在笑,有幾個人唱二進宮、別人用嘴替他們拉弦。現在去也許還早點,那就先去等她,不該叫她等我。他關上燈,拉開後窗,爬了出去。然後蹺著腳,躬,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實用不著這麼小心,沒人注意他。第一次有喝酒的機會,每人都在用放縱掩蓋心底深處的悲苦。

他溜到防空洞口,看看四外確實沒人,雙手扶著門口木條,幾乎是跳了進去,還沒站穩,一團白色的影子就撲過來抱住了他。發瘋似的親他。他也抱住她,才知道她是這麼縴弱,真擔心再一用力就把她擠碎了。

「噢,千代子。」

「你怎麼啦,抖成這樣?牙都踫得直響!」

「我冷,冷。」

「天不冷。虎,你是害怕,對嗎,害怕了?」

「我不知道,控制不住。總是哆嗦!」

「你別動,抱住我,過一會就好了。心定了就好了,你怕什麼?」

「人們會抓住……」

「抓住怎麼樣?我願意把自己給你!我沒出嫁,有權力想愛誰就愛誰!」

「千代子,我們不是胡鬧,對嗎?不是別人那樣找快樂。我要娶你,戰爭結束了,我不是亡國奴了,能掙錢了,馬上娶你,你答應嗎?」

「我是你的。早就是,永遠是,娶不娶都是。」

「一定娶。可要等好多年……」

「我等著。頭發等白了也等,只要能結婚,作一天夫妻也高興。」

宋玉珂不放心虎子,又到屋里去看他。開燈一看,被子掀著,人沒影了,可開了後窗戶。他到窗台看看,果然有鞋印。他把鞋印擦掉,關上窗,從送飯的走廊口拐出去。到了院里,輕輕的踱著步子,防空洞口傳來孩子氣的說笑聲。他走遠一些,找個背燈處坐下,替他們放著哨。

老宋九歲時就由父母娶來個十三四的媳婦。從小相處說不上愛情不愛情,反正互相習慣了,認為向來如此,本該如此。他教書掙錢,她生兒育女;他參加抗戰,她照顧公婆;她勤勞、本分,盡管自己被抓到日本,可家中事全然不用擔憂。他也算知識分子,可對自由戀愛毫不熱心,自己這老伴就不錯,「自由」來的還未必這麼合式,這麼習慣。對韓有福那種下流事他鄙視。對虎子和千代子的事從根本上說他不贊成。可是他心疼這兩個孩子!怪可憐的。死活都保不定,隨他們去吧,只要不鬧出事來就好。所以他要盡心保護他們。

從虎子和千代子的事,宋玉珂想起伊藤賢二和虎子的姐。他自己被抓的前兩三天,曾接受組織的委托去胡樓看望伊藤,他在虎子姐姐家看到了一幅美好的圖畫。婆婆抱著孩子,媳婦趕作針線——為伊藤做一件小土布汗禢兒,伊藤坐在地上和老爹兩人編筐。老爹編,伊藤替他削紅柳條。老宋來了,媳婦立刻搬個炕桌放在棗樹下,進屋去燒水,搶過伊藤手里的鐮刀說︰「快跟老宋說話去吧,用的著你干這個啦?甭著急沒活兒干,等腿好了跟我下地耩麥子去!」伊藤半懂不懂,咧著嘴憨笑。老爹呵呵笑著說,「叫你不要動手你不听,偏愛受她的搡打!」

老宋發現,自從那個危險之夜後,這一家幾個人和伊藤的關系有點變了,更親密而帶家庭味了。

一切都很美滿,全家非常和睦,老夫婦需要個義子承繼家業,虎子姐姐還年青,理所當然應當再尋個丈夫。伊藤對于用生命和信譽保護了他的年青寡婦由感恩而生情,這是多麼天作之合順理成章的事啊!可是,這是牽扯到兩個國家的事,就必須立即制止,防患未然。伊藤不能為一個女人放棄對他自己祖國的責任,年青的寡婦經不起死別之後再遭受一次生離!不能結果的謊花,開它作什麼?虎子姐姐還年青,此事傳出去對她再嫁不利。老宋回去作個匯報,設法把伊藤轉移到離這兒很遠的一個村子去了。老宋要叫虎子把這件事的前一半,到他姐姐把伊藤保護下來為止的那一段轉述給千代子,以說明中國人民和日本反戰同盟間的戰斗友誼,臨到開講忽想起還有後一半,不改造一番不好交代,就打了退堂鼓。

洞口有動靜了。先上來了虎子,他回身去拉千代子,兩人在黑地里又擁抱了一下,可是洞里比外邊黑,他們一眨眼就看到不遠處蹲著人影,嚇得都忘了松開手。

老宋咳了一聲,慢吞吞的說︰「別怕,是我。」千代子沒听懂,還是打了個冷戰,虎子告訴他是老宋,千代子捂著臉跑了。虎子羞臊答答的,帶著負罪的心情走近老宋。

「您在這兒涼快!」

「嗯嗯。」

「您都知道了?」

「啥?我什麼也不知道!」

「老大哥,別看不起我們。」

「嗯,我心里有數。」

「真的,我要娶她。一定娶她!」

「孩子話!」

「你看著,這輩子我要跟別的女人拉扯,你別理我。你往臉上吐唾沫!我誰也不要,就要千代子!我們不是胡鬧!」

「這是小說唱本上的話……」

突然間尖厲的汽笛聲響了,他們還奇怪︰「天怎麼亮的這麼快?六點了嗎?」安在屋頂的警報器跟著吼叫起來,原來是空襲警報。樓里的人紛紛往外跑。兩支探照燈交叉射向天空,並響起高射炮的射擊聲。

千代子還沒走遠,又趕緊跑回來,鑽進洞去。在里邊喊老宋他們倆快進洞,老宋下去了,樓里的人也紛紛跑出來了。虎子貪圖看熱鬧卻蹲在門口不肯下去,千代子又鑽出來拉著他說︰「快下來,快下來!我求你了,別叫我擔心了。」她不顧人們用奇異的眼光打量她,硬是把虎子拖了進去,按在自己身邊趴下來。

先是感到大地抖動,後來才听到沉重的爆炸聲。有幾個膽子大的人始終沒有下洞,在門外當義務報告員。B29型轟炸機,五個一組,五個一組,誰也數不清有多少組。高射炮打上去一朵朵白煙,它們不急不忙,平平穩穩從白煙上邊很高的地方飛過,沒有斜膀子,也沒有下降,俯沖,就從兩翼的腋下落下炸彈來!呼嘯著,帶著風聲,變成一片霹靂,一片火光。椿崗市半邊天都紅了,曹達工廠已成一片火海,刺鼻的阿莫尼亞味、酸味隨著焦糊味飄滿整個空間……

華工們一邊兩手按著耳朵,肚子緊貼地面避震,一邊小聲交談︰「這壺酒夠兔崽子們喝一頓!」

「好,叫他們慶祝吧,五十周年,壽終正寢。」

千代子什麼也不顧,把身子偎在虎子身邊。每傳來一聲巨響,她就輕輕叫聲︰「噢!」往虎子身上擠一下。虎子一下子感到自己長大了一大截,不再是個自顧自的小力巴了。他肩上有了份責任,這是他的人。他得保護她,愛惜她。他又新奇,又驕傲,又感到有點沉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說呢,他繞個圈,把她放在靠牆的一面,自己到靠洞口的一側趴著,而且把她的大部分身體掩藏在自己身體下邊,他認為炸彈也象人一樣,要來得從門口下來,那麼他就保住了她,用自己的背。他象哄孩子似的對她說︰「別怕,我在這兒呢!」

「神仙保佑,叫我們死在一起吧!」

宋玉珂覺得他們太沒顧忌了,有點生氣。可是人們都在保自己的命,想自己的事,誰也沒閑心來注意這對小兒女。

轟炸持續半個多小時,警戒警報卻一直沒有解除。人們試探著從洞內爬出時,椿崗已陷入了混亂狀態。車站,食堂全變成了臨時包扎所。抬傷號的擔架,拉尸體的板車擠滿街道,消防人員並不去救火,那火已沒有救熄的希望,只是拆除與火場臨近的房屋。千代子痴呆呆的站了一陣,放開虎子的手就跑。

「你上哪兒去?」

「媽媽和弟弟……」她一邊跑一邊說,「啊,我真罪過呀!」

勤勞部和警察署派來人,把華工集合起來,去參加清理現場和拆除危險房屋。人們把大繩拴在竹子搭起的小樓房柱上,喊著「一二三」,嘩啦一聲,藥店倒了;嘩啦一聲,酒館坍了;嘩啦嘩啦,一戶戶居民住宅變成了瓦礫,垃圾。房主人有的飛快的穿梭似的從屋里搶出能搬動的一切;有的只是叫喊,嚎哭,要跟拆房的人拼命,被帶隊的警察連推帶架的趕開;有的木然站在坍倒的房子旁邊,任憑淚水在臉上縱橫交流,不哼一聲,不說一字,象是完全失了知覺。

這以後的幾天成了華工們的節日!他們在日本干過上百種活,只有這次干活心甘情願,不偷懶不惜力,越干越痛快,充滿了快樂。只要沒有人監視,每拉倒一棟房子他們都喊一聲,「萬歲!」他們在日本過了六七百個晝夜,只有這幾個晝夜不唉聲嘆氣,不提心吊膽。吃得香睡得熟,人們忽然都和善起來,沒有人打架、吵罵、賭博了。互相結過仇的人見了面也笑嘻嘻的開玩笑︰「恭喜恭喜,聖戰到底!」「發財發財,飛機還來!」

「興亞寮」沒人管制了。工廠已炸成一堆廢鐵完全停產。正在疏散職工。勤勞部由軍部撤回了,連做飯的橋本大娘也不再來上班。會社與勞工協會聯系,華工在此已無用處,又沒糧食可供應,不如送他們回國去。會社在山東有個廠,據說戰爭的後方可能要轉到華北和滿洲,那里的廠要加強,叫他們上那里勞動更為有利。辦理回國手續,很費時間。有道不能再來管「興亞寮」日常事務。有道的家中已接到疏散命令,他向大家很友好的一一握手告別,從此不見了。會社只好叫華工自己推舉幾個人管理自己,連伙房也由自己掌管。現組成的伙伕班從橋本大娘處要來鑰匙和賬本,才知道華工們上半年的口糧已被山崎盜賣瓜分了一少半,剩下的不夠吃兩個月了。伙伕班請全體人員開會商討怎麼個吃法,是作長遠打算細水長流呢?還是吃幾天飽飯,養養腸子。多數人說︰「可著肚子吃,吃一頓算一頓,吃光了再想辦法,車到山前自有路!」宋玉珂問︰「什麼路呢?」就有人說︰「實在沒轍就上警察署請求拘留,犯人總得給飯吃,看樣他們也沒幾天熬頭了!」這辦法自然沒人贊成。快勝利了還去作犯人?宋玉珂建議︰「比平常要多,可也不能隨便吃,至少要維持一個月的伙食,不能等到中國戰勝了,我們已餓死了。」

醫院光收傷員還不夠用,沒有閑地方給張巨和韓有福住,把他們攆出來了。兩人在警察署受了酷刑,從醫院走不回來,華工們找來送飯盒的小車去推他們。本來只去四個人就夠,可是都想早點見面,一去去了十來個。自從大轟炸以後,空襲警報就一天也沒停過,有時一架美國飛機也來轉一下,在挺高的空中    打一梭子機關炮,悠悠然再飛走。「興亞寮」有一架收音機,原是放在事務室內給山崎等專用的,華工們把它搬了出來,聲音放的大大的,收听防空警報。

「六時十二分,B29型十架進入長崎上空,現向東南方向飛去,六時二十分B29型十五架,進入阪神地區投彈十枚,損失調查中,六時三十分……」

拆毀房屋這工作,是由市役所、防空指揮部門和各團體聯合組織指揮的。在位的人不大忍心眼看同胞們的家業被毀!也不願作遭人記恨的角色,決定把這活給中國工人做。他們每天只把該拆的地點,房號交給「興亞寮」,事後查驗一下,施工中並不參與。宋玉珂當選為負責人,他認為必須親自去接張巨和韓有福才夠情義,把干活兒的事交給另一個人負責,他和十幾個人推著車就去醫院。車停在醫院門口,眾人要到樓內去攙扶張巨。兩人扶著牆走出來了,大家見這個高大漢子被折磨得皮包骨頭,肉皮又黃又亮,完全月兌了原形,不由得鼻子就發酸。韓有福哽哽咽咽的說︰「我可是再世為人哪,萬沒想到還能活著出來呀!」倒是張巨硬實,盡管站在地上直打晃,可還是拍拍胸脯︰

「哥們兒,別急,看誰熬過誰!我沒死,可東條下台了!」

把他倆安置車上坐好,眾人擁著往興亞寮走,一路又說又笑,走到吉田眼鏡店門口,有人大聲說︰「靜靜,有人喊什麼!」

話聲一停,就听見了,千代子在後邊連跑帶喊︰「虎,虎!」

人們推推陸虎子說︰「快去吧,小媳婦叫你呢!」

張巨把眼一翻說︰「怎麼的?還真掛上勾了?好樣的,勸賭不勸嫖。咱們快走,別耽誤人家說體己話。」

人們逗韓有福說︰「你那一扇呢?」

張巨指指韓有福的包袱︰「烏賊干、炒黃豆,連家底都給他送來了。日本媳婦中國菜,一點不含糊,我要不惦著還當中國人,非在這招養老去不可!」

虎子臊得從臉紅到脖子根。這些天他跟大伙一塊拆房拉死尸,高高興興,當真連千代子也忘在一邊了。一見她,心里有點愧意,可仍然帶點生氣的樣子說︰「當著這麼多人,你怎麼就來找我呢!」

「對不起了。虎,原諒我。我沒時間,我在那邊電桿下等你好半天,你走過來了,看不見我,我沒有辦法……」

虎子後悔了,心疼她了。小聲小氣問她︰「別生氣,你剛才說什麼沒有時間?」

「通知我們疏散,我和媽媽要到廣島去找舅舅。小弟已跟著學校走了。」

虎子象雷擊了一下。僵在那里半晌沒動。

「什麼時候走?」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

「今天,馬上,你們的人已經把繩子拴在我家房梁上了。」

「不!千代子,不!」

「我們說了不算,我們是草民,也許哥哥是對的,該反對這戰爭……」

吉田眼鏡店的門大開著,眼鏡店里還扔著矩尺形的櫃台,可是沒有了眼鏡,沒有了吉他,沒有了那和善的老頭,也沒了那總在慢慢走的馬車。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默默走進店里,隨手關上門,緊緊抱在一起,好久好久,什麼也不說。最後千代子兩手模著虎子的臉說︰「我得走了,幫媽媽收拾東西去。忘了我吧。」

「不,你說過,你是我的。」

「是你的,早就是,永遠是!」

「我一定娶你,你等著我!」

「那你不太苦嗎?我不在心里墜著你嗎?」

「說什麼傻話,你是我心里第二個最最珍貴的……」

「第二個?你還有第一個是什麼?虎,你沒對我說過。」

「祖國,又愛祖國又愛你。將來戰爭結束了,這兩樣就能合成一氣了。」

「我是你的,听你安排。」

千代子親了一下虎子,從懷中拿出小小的一個潔白的手帕包塞在虎子手里,捂著嘴,低著頭,急急走出去。一邊跑一邊嗚咽著。

虎子打開手帕,里邊是一縷又黑又柔軟的長發,發散著千代子特有的、帶點牛女乃味的香氣。

他把頭發包好,揣在貼身的衣袋里,飛快的跑往興亞寮。到了宿舍,把被子、褥子、包袱全抖開,他想找點什麼給千代子,可又不知能找到什麼,其實他什麼都沒有,找什麼呢?後來他冷靜些了,想起個主意,找了張干淨紙,用鉛筆歪歪扭扭寫了「中國,山東省禹城縣城東陸村」幾個字,疊起來又往外跑。宋玉珂迎面走來,見他如此慌張,忙問︰「你上哪兒去?」

「我送千代子,叫去也去,不叫去也去。有話回來再說。」

他汗也不擦,鞋扣開了也不系,一口氣跑到渡邊家門口,這時院內正喊著︰「一二三!」嘩啦一聲,房屋倒了,一股嗆人的灰塵騰空而起,他象受到當頭一棒,釘在那里了,拆了十幾座房,他第一次望著那倒坍的竹骨瓦片流下淚來。他盼望日本受懲罰,懲罰可不該落在窮老百姓身上啊!

「千代子呢?千代子!」

人們告訴他,已經走了,上車站了。

他順著去車站的路急追。拐過吉田眼鏡店,終于看到兩個矮小的人影,手中提著包裹,背上背著行囊,行在滿是斷梁殘柱的瓦礫堆中。他喊︰「千代子,渡邊大娘!」

兩個人停住了。轉過身來等著他。

虎子追上去,顧不上向大娘問候,把字條塞進千代子的上衣兜里說︰「保存好,我家的,不,咱們家的地址。」

「嗯,」千代子望著他,胸口一起一伏,聲音不清的說︰「媽媽,請您背過臉去。」

「我是背著臉哪!孩子們。」

千代子把臉伸到虎子面前,讓他最後親了一下淚濕冰冷的腮。

「我的主人,再見。」

她提著包隨媽媽走了,再也沒回頭,她極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再哭出來。虎子痴望著她縴細裊娜的背影,消失在斷垣殘壁後面,消失在從未熄滅的火場上飄來的硝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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