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交四鼓,車把式就套好了鐵箍大車,順著護城河往北往西,奔德勝門外而來。

在德勝門外,天亮之前有兩個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兩個市挨著,人們常常鬧混,說︰「上德勝門曉市兒去!」其實這兩市的內容毫不相干。人市是買賣勞動力的地方,不管你是會木匠,會瓦匠,或是什麼也不會卻有把子力氣,要找活兒干,天亮前上這兒來。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盤灶,要打嫁妝——那時雖不興酒櫃沙發,結婚要置家具這一點和當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這兒來。找人的往街口一站說︰「我用兩個瓦匠、一個小工!」賣力的馬上圍上去問︰「什麼價錢?」這樣就講定雇佣合同。那時鐘表尚未普及,也不講八小時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交易必須趕早進行,大體在卯時左右,干這個活兒的人稱「賣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交易。這里既不定點設攤,也不分商品種類,上至王母娘娘的扎頭繩,下到要飯花子的打狗棒,什麼也有人買,什麼也有人賣。不僅如此,必要的時候還能定貨,甚至點名要東西。你把錢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頦往顯眼的地方一站,就會有人來招呼︰「想抓點什麼?」「隨殮的玉掛件,可要有血暈的。」「有倒是有,價兒可高啊!」「貨高價出頭,先見見!」這就許成就一樁多少兩銀子的生意。當然也有便宜貨。「您抓點什麼?」「我這馬褂上五個銅鈕掉了一個。」「還真有!」「要多少錢?」「甭給錢了,把您手里兩塊驢打滾歸我吃了就齊!」這也算一樁買賣。在這兒作買賣得有好脾氣,要多大價您別上火,還多少錢他也不生氣。「這個錫蠟扦兒多少錢?」「錫的?再看看!白銅的!」「多少錢?」「十兩銀子!」「不要!」「給多少」「一兩!」「再加點。」「不加!」「賣了。」怎麼這麼賤就賣?蠟扦是偷來的,月兌了手就好,晚賣出一會兒多一分危險。因為有這個原因,在這兒你踫到多重要的東西也不能打听出處。也因為有這個原因,確實有人在這兒買過便宜貨。用買醋瓶子的錢買了件青花玉壺春的事有過,要買銅痰筒買來個商朝的銅尊這事也有過;反過來說,花錢買人參買了香菜根,拿買緞子薄底靴的錢買了紙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時的北京人比現在某些人古樸些,得了便宜到處顯擺,透著自各兒機靈!吃了虧多半悶在肚里,唯恐惹人嘲笑。所以人們听到的都是在鬼市上佔了便宜的事。自以為不笨的人帶著銀子上這兒來遛早的越來越多。有人看準了這一點,花不多錢買個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舊,拿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裝作是偷來的,單找那燈火不亮處拉著滿口行話的假行家談生意。若是旗人貴冑,一邊談一邊還裝出份不想再賣、急于躲開的模樣,最後總會以瑪瑙、軟玉的高價賣出去。天亮後買主看出破綻,鬼市已散。為了保住面子,反而會終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烏世保和店主坐大車到了黃寺的西塔院。車把式告訴他,這塔院是當年蕭太後的銀安殿,烏世保很流連了一會兒。前些年在慶王府堂會上,他听過一次楊月樓的「探母」,梅巧伶扮演的蕭太後。他設想那胖胖的蕭太後要在這院里出入走動,可未免有點淒涼。因為這時北京的黃教中心挪到雍和宮了,黃寺已經冷落。

店主領著烏世保往西走了里把路,往南一拐,就遠遠看見了燈火如豆,人影憧憧的鬼市,而且听見了嘈雜聲。他們急走幾步,不一會就到了近處。雖然是臨街設市,但是極不整齊,地攤上有掛氣死風牛角燈的,有掛一只紙燈的,還有人掛一盞極貴重又極破舊的玻璃絲貼花燈。攤上的東西,在燈影里辨不大出顏色,但形狀分得出來。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書畫、刀槍劍戟;索子甲、釣魚竿、大煙燈、天九牌;瓷器、料器、銅器、漆器;滿族婦女的花盆底、漢族貴婦的百褶裙;補子、翎管、朝珠、帽頂……有人牽著剛下的狗熊崽,有人架著夜貓子,應有盡有,亂七八糟。

烏世保問︰「咱們也沒帶個燈來,怎麼擺攤呢!」

店主笑道︰「到了這兒您就少說話吧!瞟著我別走丟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個攤前停下,蹲下來看攤上的貨物。這攤不大,一塊藍布上擺了兩個筆洗、一方硯台,幾個酒杯,還有三四個瓷煙壺。店主拿起一個盤龍粉彩的壺問︰「要多少?」賣的人伸了四個手指頭。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來。那人問︰「你給多少?」店主說︰「三爪龍也能賣錢嗎?」那人馬上說︰「要好的說話呀!」便從腿下抽出個錢搭子,從錢搭子里掏出個綿紙包,輕手輕腳打開綿紙包,又拿出兩個用棉花裹著的煙壺來。烏世保伸過頭湊近去看,只見一個是馬少宣內畫壺,畫著譚鑫培戰長沙的戲裝像;另一個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圖」。店主問那內畫壺的價錢。賣主說︰「少二十兩不賣。因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買不來!」店主說︰「二兩賣不賣?」那人說︰「好,大清早先來個玩笑,抬頭見喜了。」店主使個眼色,招呼烏世保又往前走。他們又走了幾個攤,見到煙壺就問價,然後走到路燈下一個大攤前,店主悄悄說︰「剛才打听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這個壺多說能賣十五兩銀子。」烏世保假裝嘆口氣,心里卻十分高興。他這茶晶壺當初是十兩銀子買來的。他有生以來,凡賣東西總要比買價賠一點,這回竟能掙幾兩,這可改了門風了。

這個大攤,擺的多是文物擺設︰有幾個粉彩帽筒、斗彩撢瓶、大理石插屏、官窯的繡墩,幾套石章子,一些玉掛件,也放了幾個煙壺。其中有兩個內畫的是蠻人仕女(那時庚子才過,人們管畫上的西洋人還一律稱作蠻人)。這時正有一個瘦高個兒、弓腰駝背的蹲在地上掂量這兩個蠻人壺。賣主要五十兩,他出三兩一個。賣主落到四十兩,他每個壺加半兩,給七兩銀子買一對。最後竟然用十五兩銀子把這一對壺買了下來。這人付了錢,用手帕把壺包起來走了。店主就一步不離地緊跟著。走出四五丈遠之後,他往前湊了一步,橫擋在那人身邊說︰「這位爺,我剛才看了半天,見您是個實打實要買貨的人,我這兒有點東西您看看怎麼樣?」說完也不等那人應允,徑自從腰里掏出煙壺遞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撫模了一下,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說︰「好壺,好壺!要多少錢?」店主說︰「不打價,您給二十兩銀子!」「值,值!您再找別人看看。好東西,不怕賣不出去!」說著把煙壺塞回店主,繼續走路。店主又緊追幾步說︰「您再看看這東西,不要沒關系,出個價麼!」那人無奈,又站住了腳,第二次把煙壺拿到手中,比較認真地看了一眼,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還有內畫。他舉起來迎著路邊一盞風燈看了看,認真地又問了一句︰「要多少錢?」

「剛才說了,不打價,二十兩。」

「要有印就值了,沒印。」

「您給十八兩!」

那人又把煙壺舉起來看,忽然「哦」了一聲,仔細端詳一陣,急迫地問道︰「你這壺是哪里來的?」

「哪兒來的?您是真不懂這兒的規矩還是起哄?」

那人把壺攥得緊緊的問︰「別誤會。你告訴我這壺哪兒來的?」

「甭管哪兒來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沒說你偷!我問你哪兒來的?這壺經過我的手,是我賣出去的。我正要找這個買主!」

這時烏世保從黑燈影里闖了出來,拉住那人說︰「壽大爺!我看著象您,可不敢認,在後邊看了半天了。」

「你?烏大爺,您出來怎麼也不給我個話兒呢?今天再不見您,我要上刑部去打听去呢!」

烏世保掏出手絹來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這扮相,能上街嗎!這才打主意賣點東西換換行頭……」

壽明問煙壺哪兒來的,把店主嚇了一跳,他以為這壺確實是烏世保偷的叫人認了出來,正想溜開。現在看到不是這麼回事,他就又從黑地里鑽了出來︰「噢,二位早認識呀,久別重逢,大喜大喜!」

烏世保忙向壽明介紹這位店主。壽明听後問烏世保︰「你店里還存放著東西嗎?」烏世保說︰「沒有。」壽明從懷里掏出一吊大錢給店主說︰「我們哥倆總沒見,我接他到我那兒住幾天。您沒少為我這朋友操勞,這錢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稱謝,心里好不懊喪。認為這壽明是個古董販子,看上那煙壺有利可賺,把烏世保挖走好獨吞利錢,搶走了他掙佣金的機會。

烏世保問︰「您怎麼今兒也上鬼市來了?」

壽明說︰「我這是常行禮兒。」

烏世保說︰「您倒有閑心。」

壽明說︰「我不搗騰點買賣吃什麼?你進去這一年多,外邊的情形不知道,讓我慢慢跟你說吧!國家要給洋人拿庚子賠款,咱們旗人的錢糧打對折。人慌馬亂的也沒人辦堂會請票友,我這買賣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人,不作買賣我吃什麼呀?」

烏世保說︰「我家的事您知道嗎?」

壽明說︰「我全知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到家里我慢慢跟你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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