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苦悶的象征》

引言

去年日本的大地震,損失自然是很大的,而廚川博士的遭難也是其一。

廚川博士名辰夫,號白村。我不大明白他的生平,也沒有見過有系統的傳記。但就零星的文字里掇拾起來,知道他以大阪府立第一中學出身,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得文學士學位;此後分住熊本和東京者三年,終于定居京都,為第三高等學校教授。大約因為重病之故罷,曾經割去一足,然而尚能游歷美國,赴朝鮮;平居則專心學問,所著作很不少。據說他的性情是極熱烈的,嘗以為「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所以對于本國的缺失,特多痛切的攻難。論文多收在《小泉先生及其他》、《出了象牙之塔》及歿後集印的《走向十字街頭》中。此外,就我所知道的而言,又有《北美印象記》,《近代文學十講》,《文藝思潮論》,《近代戀愛觀》,《英詩選釋》等。

然而這些不過是他所蘊蓄的一小部分,其余的可是和他的生命一起失掉了。

這《苦悶的象征》也是歿後才印行的遺稿,雖然還非定本,而大體卻已完具了。第一分《創作論》是本據,第二分《鑒賞論》其實即是論批評,和後兩分都不過從《創作論》引申出來的必然的系論。至于主旨,也極分明,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但是「所謂象征主義者,決非單是前世紀末法蘭西詩壇的一派所曾經標榜的主義,凡有一切文藝,古往今來,是無不在這樣的意義上,用著象征主義的表現法的」。(《創作論》第四章及第六章)作者據伯格森一流的哲學,以進行不息的生命力為人類生活的根本,又從弗羅特一流的科學,尋出生命力的根柢來,即用以解釋文藝,——尤其是文學。然與舊說又小有不同,伯格森以未來為不可測,作者則以詩人為先知,弗羅特歸生命力的根柢于,作者則雲即其力的突進和跳躍。這在目下同類的群書中,殆可以說,既異于科學家似的專斷和哲學家似的玄虛,而且也並無一般文學論者的繁碎。作者自己就很有獨創力的,于是此書也就成為一種創作,而對于文藝,即多有獨到的見地和深切的會心。

非有天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無大藝術的產生。但中國現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錮蔽呢?這譯文雖然拙澀,幸而實質本好,倘讀者能夠堅忍地反復過兩三回,當可以看見許多很有意義的處所罷︰這是我所以冒昧開譯的原因,——自然也是太過分的奢望。

文句大概是直譯的,也極願意一並保存原文的口吻。但我于國語文法是外行,想必很有不合軌範的句子在里面。其中尤須聲明的,是幾處不用「的」字,而特用「底」字的緣故。即凡形容詞與名詞相連成一名詞者,其間用「底」字,例如 Social bei

g 為社會底存在物,Psychische T

auma 為精神底傷害等;又,形容詞之由別種品詞轉來,語尾有 -tive,-tic 之類者,于下也用「底」字,例如 Specula^tive,

oma

tic,就寫為思索底,羅曼底。

在這里我還應該聲謝朋友們的非常的幫助,尤其是許季黻君之于英文;常維鈞君之于法文,他還從原文譯出一篇《項鏈》給我附在卷後,以便讀者的參看;陶璇卿君又特地為作一幅圖畫,使這書被了淒艷的新裝。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之夜魯迅在北京記。

譯《苦悶的象征》後三日序

這書的著者廚川白村氏,在日本大地震時不幸被難了,這是從他鐮倉別邸的廢墟中掘出來的一包未定稿。因為是未定稿,所以編者——山本修二氏——也深慮公表出來,或者不是著者的本望。但終于付印了,本來沒有書名,由編者定名為《苦悶的象征》。其實是文學論。

這共分四部︰第一創作論,第二鑒賞論,第三關于文藝的根本問題的考察,第四文學的起源。其主旨,著者自己在第一部第四章中說得很分明︰生命力受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

因為這于我有翻譯的必要,我便于前天開手了,本以為易,譯起來卻也難。但我仍只得譯下去,並且陸續發表;又因為別一必要,此後怕于引例之類要略有省略的地方。

省略了的例,將來倘有再印的機會,立誓一定添進去,使他成一完書。至于譯文之壞,則無法可想,拚著挨罵而已。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六日 魯迅。

《自己發見的歡喜》譯者附記

波特萊爾的散文詩,在原書上本有日文譯;但我用 Max B

u

o德文譯一比較,卻頗有幾處不同。現在姑且參酌兩本,譯成中文。倘有那一位據原文給我痛加訂正的,是極希望,極感激的事。否則,我將來還想去尋一個懂法文的朋友來修改他;但現在暫且這樣的敷衍著。

十月一日,譯者附記。

《有限中的無限》譯者附記

法文我一字不識,所以對于 Va

Le

be

ghe的歌無可奈何。現承常維鈞君給我譯出,實在可感;然而改譯波特來爾的散文詩的擔子我也就想送上去了。想世間肯幫別人的忙的諸公聞之,當亦同聲一嘆耳。十月十七日,譯者附記。

《文藝鑒賞的四階段》譯者附記

先前我想省略的,是這一節中的幾處,現在卻仍然完全譯出,所以序文上說過的「別一必要」,並未實行,因為譯到這里時,那必要已經不成為必要了。十月四日,譯者附記。

二 序言與後記(2)

《出了象牙之塔》

後記

我將廚川白村氏的《苦悶的象征》譯成印出,迄今恰已一年;他的略歷,已說在那書的《引言》里,現在也別無要說的事。我那時又從《出了象牙之塔》里陸續地選譯他的論文,登在幾種期刊上,現又集合起來,就是這一本。但其中有幾篇是新譯的;有幾篇不關宏旨,如《游戲論》,《十九****之主潮》等,因為前者和《苦悶的象征》中的一節相關,後一篇是發表過的,所以就都加入。惟原書在《描寫勞動問題的文學》之後還有一篇短文,是回答早稻田文學社的詢問的,題曰《文學者和政治家》。大意是說文學和政治都是根據于民眾的深邃嚴肅的內底生活的活動,所以文學者總該踏在實生活的地盤上,為政者總該深解文藝,和文學者接近。

我以為這誠然也有理,但和中國現在的政客官僚們講論此事,卻是對牛彈琴;至于兩方面的接近,在北京卻時常有,幾多丑態和惡行,都在這新而黑暗的陰影中開演,不過還想不出作者所說似的好招牌,——我們的文士們的思想也特別儉嗇。因為自己的偏頗的憎惡之故,便不再來譯添了,所以全書中獨缺那一篇。好在這原是給少年少女們看的,每篇又本不一定相鉤連,缺一點也無礙。

「象牙之塔」的典故,已見于自序和本文中了,無須再說。但出了以後又將如何呢?在他其次的論文集《走向十字街頭》的序文里有說明,幸而並不長,就全譯在下面︰——

「東呢西呢,南呢北呢?進而即于新呢?退而安于古呢?往靈之所教的道路麼?赴肉之所求的地方麼?左顧右盼,仿徨于十字街頭者,這正是現代人的心。‘To be o

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我年逾四十了,還迷于人生的行路。我身也就是立在十字街頭的罷。暫時出了象牙之塔,站在騷擾之巷里,來一說意所欲言的事罷。用了這寓意,便題這漫筆以十字街頭的字樣。

「作為人類的生活與藝術,這是迄今的兩條路。我站在兩路相會而成為一個廣場的點上,試來一思索,在我所親近的英文學中,無論是雪萊,裴倫,是斯溫班,或是梅壘迪斯,哈兌,都是帶著社會改造的理想的文明批評家;不單是住在象牙之塔里的。這一點,和法國文學之類不相同。如摩理思,則就照字面地走到街頭發議論。有人說,現代的思想界是踫壁了。然而,毫沒有踫壁,不過立在十字街頭罷了,道路是多著。」

但這書的出版在著者死于地震之後,內容要比前一本雜亂些,或者是雖然做好序文,卻未經親加去取的罷。

造化所賦與于人類的不調和實在還太多。這不獨在上而已,人能有高遠美妙的理想,而人間世不能有副其萬一的現實,和經歷相伴,那沖突便日見其了然,所以在勇于思索的人們,五十年的中壽就恨過久,于是有急轉,有苦悶,有仿徨;然而也許不過是走向十字街頭,以自送他的余年歸盡。

自然,人們中盡不乏面團團地活到八十九十,而且心地太平,並無苦惱的,但這是專為來受中國內務部的褒揚而生的人物,必須又作別論。

假使著者不為地震所害,則在塔外的幾多道路中,總當選定其一,直前勇往的罷,可惜現在是無從揣測了。但從這本書,尤其是最緊要的前三篇看來,卻確已現了戰士身而出世,于本國的微溫,中道,妥協,虛假,小氣,自大,保守等世態,一一加以辛辣的攻擊和無所假借的批評。就是從我們外國人的眼楮看,也往往覺得有「快刀斷亂麻」似的爽利,至于禁不住稱快。

但一方面有人稱快,一方面即有人汗顏;汗顏並非壞事,因為有許多人是並顏也不汗的。但是,辣手的文明批評家,總要多得怨敵。我曾經遇見過一個著者的學生,據說他生時並不為一般人士所喜,大概是因為他態度頗高傲,也如他的文辭。這我卻無從判別是非,但也許著者並不高傲,而一般人士倒過于謙虛,因為比真價裝得更低的謙虛和抬得更高的高傲,雖然同是虛假,而現在謙虛卻算美德。然而,在著者身後,他的全集六卷已經出版了,可見在日本還有幾個結集的同志和許多閱看的人們和容納這樣的批評的雅量;這和敢于這樣地自己省察,攻擊,鞭策的批評家,在中國是都不大容易存在的。

我譯這書,也並非想揭鄰人的缺失,來聊博國人的快意。

中國現在並無「取亂侮亡」的雄心,我也不覺得負有刺探別國弱點的使命,所以正無須致力于此。但當我旁觀他鞭責自己時,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後來卻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涼藥。生在陳腐的古國的人們,倘不是洪福齊天,將來要得內務部的褒揚的,大抵總覺到一種腫痛,有如生著未破的瘡。未嘗生過瘡的,生而未嘗割治的,大概都不會知道;否則,就明白一割的創痛,比未割的腫痛要快活得多。這就是所謂「痛快」罷?我就是想借此先將那腫痛提醒,而後將這「痛快」分給同病的人們。

著者呵責他本國沒有獨創的文明,沒有卓絕的人物,這是的確的。他們的文化先取法于中國,後來便學了歐洲;人物不但沒有孔,墨,連做和尚的也誰都比不過玄奘。蘭學盛行之後,又不見有齊名林那,奈端,達爾文等輩的學者;但是,在植物學,地震學,醫學上,他們是已經著了相當的功績的,也許是著者因為正在針砭「自大病」之故,都故意抹殺了。但總而言之,畢竟並無固有的文明和偉大的世界的人物;當兩國的交情很壞的時候,我們的論者也常常于此加以嗤笑,聊快一時的人心。然而我以為惟其如此,正所以使日本能有今日,因為舊物很少,執著也就不深,時勢一移,蛻變極易,在任何時候,都能適合于生存。不像幸存的古國,恃著固有而陳舊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終于要走到滅亡的路。中國倘不徹底地改革,運命總還是日本長久,這是我所相信的;並以為為舊家子弟而衰落,滅亡,並不比為新發戶而生存,發達者更光彩。

說到中國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埽蕩廢物,以造成一個使新生命得能誕生的機運。五四運動,本也是這機運的開端罷,可惜來摧折它的很不少。那事後的批評,本國人大抵不冷不熱地,或者胡亂地說一通,外國人當初倒頗以為有意義,然而也有攻擊的,據雲是不顧及國民性和歷史,所以無價值。

這和中國多數的胡說大致相同,因為他們自身都不是改革者。

豈不是改革麼?歷史是過去的陳跡,國民性可改造于將來,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東西是全等于無物的。在本書中,就有這樣意思的話。

恰如日本往昔的派出「遣唐使」一樣,中國也有了許多分赴歐,美,日本的留學生。現在文章里每看見「莎士比亞」四個字,大約便是遠哉遙遙,從異域持來的罷。然而且吃大菜,勿談政事,好在歐文,迭更司,德富蘆花的著作,已有經林紓譯出的了。做買賣軍火的中人,充游歷官的翻譯,便自有摩托車墊輸入臀下,這文化確乎是邇來新到的。

他們的遣唐使似乎稍不同,別擇得頗有些和我們異趣。所以日本雖然采取了許多中國文明,刑法上卻不用凌遲,宮庭中仍無太監,婦女們也終于不纏足。

但是,他們究竟也太采取了,著者所指摘的微溫,中道,妥協,虛假,小氣,自大,保守等世態,簡直可以疑心是說著中國。尤其是凡事都做得不上不下,沒有底力;一切都要從靈向肉,度著幽魂生活這些話。凡那些,倘不是受了我們中國的傳染,那便是游泳在東方文明里的人們都如此,真是如所謂「把好花來比美人,不僅僅中國人有這樣觀念,西洋人,印度人也有同樣的觀念」了。但我們也無須討論這些的淵源,著者既以為這是重病,診斷之後,開出一點藥方來了,則在同病的中國,正可借以供少年少女們的參考或服用,也如金雞納霜既能醫日本人的瘧疾,即也能醫治中國人的一般。

我記得「拳亂」時候(庚子)的外人,多說中國壞,現在卻常听到他們贊賞中國的古文明。中國成為他們恣意享樂的樂土的時候,似乎快要臨頭了;我深憎惡那些贊賞。但是,最幸福的事實在是莫過于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時,春天看看上野的櫻花,冬天曾往松島去看過松樹和雪,何嘗覺得有著者所數說似的那些可厭事。然而,即使覺到,大概也不至于有那麼憤懣的。可惜回國以來,將這超然的心境完全失掉了。

本書所舉的西洋的人名,書名等,現在都附注原文,以便讀者的參考。但這在我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著者的專門是英文學,所引用的自然以英美的人物和作品為最多,而我于英文是漠不相識。凡這些工作,都是韋素園,韋叢蕪,李霽野,許季黻四君幫助我做的;還有全書的校勘,都使我非常感謝他們的厚意。

文句仍然是直譯,和我歷來所取的方法一樣;也竭力想保存原書的口吻,大抵連語句的前後次序也不甚顛倒。至于幾處不用「的」字而用「底」字的緣故,則和譯《苦悶的象征》相同,現在就將那《引言》里關于這字的說明,照鈔在下面︰——

「……凡形容詞與名詞相連成一名詞者,其間用‘底’字,例如 social bei

g 為社會底存在物,Psy^chische T

a-uma 為精神底傷害等;又,形容詞之由別種品詞轉來,語尾有-tive,-tic 之類者,于下也用‘底’字,例如 specula-tive,

oma

tic,就寫為思索底,羅曼底。」

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十二月三日之夜,魯迅。

《觀照享樂的生活》譯者附記

作者對于他的本國的缺點的猛烈的攻擊法,真是一個霹靂手。但大約因為同是立國于亞東,情形大抵相像之故罷,他所狙擊的要害,我覺得往往也就是中國的病痛的要害;這是我們大可以借此深思,反省的。

十二月五日 譯者。

《從靈向肉和從肉向靈》譯者附記

這也是《出了象牙之塔》里的一篇,主旨是專在指摘他最愛的母國——日本——的缺陷的。但我看除了開首這一節攻擊旅館制度和第三節攻擊饋送儀節的和中國不甚相干外,其他卻多半切中我們現在大家隱蔽著的痼疾,尤其是很自負的所謂精神文明。現在我就再來輸入,作為從外國藥房販來的一帖瀉藥罷。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譯者記。

《現代文學之主潮》譯者附記

這也是《出了象牙之塔》里的一篇,還是一九一九年一月作。由現在看來,世界也沒有作者所豫測似的可以樂觀,但有幾部分卻是切中的。又對于「精神底冒險」的簡明的解釋,和結末的對于文學的見解,也很可以供多少人的參考,所以就將他翻出來了。

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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