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處最香

明黃的燈火點點浮動,給有些昏暗的街角鋪上一層暖色。

少年的心,也跟著暖了。

吳秋舫面露驚愕,瞪大雙眼瞧著傅芷,黝黑的臉被笑容佔據,愣了片刻,這才支吾說道︰「小師妹怎也來了。」

「再不來,怕是該見不著這位徵侯山的師兄了。」傅芷嘟著嘴嘲弄著他,明媚的眸子里現出一絲幽怨。

少年靦腆地撓頭,他知道自己這句話定是惹了傅芷不開心,但他嘴笨,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辯解,反倒兀自陷入沉默。

何望舒一臉壞笑地盯著他倆,故意磨蹭到氣氛將要凝成冰塊的時分,才悠哉悠哉地打一個圓場︰「小丫頭片子這兩日見不著你人,就纏著師姐東問西問。我那師姐倒是爽快,一個順水推追,便把球踢給了我。」

他頓了頓,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雙手一攤︰「你說那我能怎麼辦,還能攔著少女去見情郎不成?」

「十師叔!」

傅芷急忙嚷了一句,燈火時明時暗,看不出少女臉色,不過想來也是一臉通紅。

「我又沒胡謅。」

何望舒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臉無辜倒是裝得很像。

傅芷抿了抿嘴,不想再去與何望舒爭執,反而帶著三分氣憤七分嬌羞地將頭側到一旁,停頓片刻後輕聲道︰「我是出來見見家人,順道陪師叔來看看你。」

秋舫赧然一笑,不管傅芷找了什麼樣的借口,說了多少不相關的話語,至少此刻能見上她一面,心底總歸是舒坦的。

畢竟現在所行之事,生死攸關,保不準有了今朝無明日。

初生牛犢對死亡並沒有多少概念,僅僅停留在知道人有生死禍福的表象之上。

所以不見生死,便不知生死,更不畏生死。

但人活一世,總有所思所念之人,恰巧,面前這位曾共患難的少女,在少年的心中已有足夠分量。

「小師妹家里人來了麼?」

平常都是傅芷活潑,秋舫內斂,但此刻兩個人像是互換了身份,一個好不容易主動開口,另一個卻面露羞色,將頭撇向別處。

「家中來了兩位親戚,爹爹托他們帶了些東西來。」

傅芷一邊說著,一邊將頭轉過來,借著燈火的微光打量秋舫的面容。

說是帶了些東西,但少女手中卻是空空如也,這謊話說得是一眼便知真偽。何望舒在一旁搖頭嘆息,心中默默笑道,縱使紈褲如他,此刻也不願破壞眼前的雅致。

「怎麼小師兄這幅模樣,也太難瞧了一些。」

秋舫的聲音雖未變化,但在換形符的加持之下,一張方臉配著一雙小眼,怎麼瞧怎麼不順眼,惹得傅芷心中驚疑,忍不住問了一聲。

「事出有因,不過小師妹不必擔憂,過些日子我便回來了。」秋舫知道,傅芷一路跟來,多少听說了些什麼,許是心中不安,想見見自己,不禁暖心地體貼道。

入鄉隨俗,少年入了人間,如同潔白如玉的面團在塵埃里打了個滾,比之初下山時,逐漸沾染了幾分紅塵特有的人情味。

「行了行了,說了兩句話便得了,時間可緊著呢。」

何望舒忍了半晌,想他三十有七,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看著這眼前二人噓寒問暖總歸有些酸楚。他雖然時常狎妓作樂,沉溺脂粉堆中,但他再清楚不過,那哪是什麼溫柔鄉,不過是濃妝艷抹的銀子堆罷了。

秋舫倒也知道此刻應當以要事為重,便是整理思緒,話鋒一轉︰「十師叔,剛才張啟用了什麼法子,令弟子渾身上下寒意如潮,差點」

「門中探子已模了個底,此人生自畫城,世家子弟,家傳功法寒獄照神經,威力不大,但路數陰損。他方才,是想毀去你的奇經八脈,讓你成為一介凡人。」

見何望舒啐了一口,傅芷才知個中凶險,不免擔憂地鎖緊眉頭,但卻未叨擾他們的對話。

秋舫對這什麼寒獄照神經絲毫不感興趣,反倒是警惕地朝客棧方方向望了一眼,才一筆帶過道︰「那弟子下一步應當如何?」

「明天墨宗設宴接風,宴請之地在他們宗門內,你負傷在身,估模著是不會帶你前去,好好休息一天便是,待他們回來再做打算。」

何望舒正色道,話音一落,「唰」地一聲敞開折扇,輕輕搖弄。

「他們此行究竟在圖謀什麼?」秋舫深感疑惑,墨宗和徵侯山明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

何望舒沉默片刻,秋舫抬眼望著他,心中疑惑更甚。

「小師兄,我去買個平安符送你。」良久不言的傅芷突然笑著說道,那雪亮的眸子中卻在閃躲。

「不用勞煩小師妹。」秋舫婉言謝絕,心想著東極門以符道安身立命,每天一睜眼,便有那麼多張嘴嗷嗷待哺,世俗生意自然少不了替人畫上幾道驅邪求平安的黃符來,哪需要傅芷去為別人家貢獻錢財。

不料傅芷卻輕輕向他眨了一眨左眼,便俏皮地蹦向夜市中的攤位。

「隨她去。」何望舒眼神中的玩味之色漸收,令秋舫漸覺深沉。

「八王爺余部正在拉攏人心,當年元後與八王爺之爭,恐怕還會在廟堂之中重演,到時候,這人間怕是又會興起一陣腥風血雨。」

吳秋舫在何望舒的眼中看見了憂慮,周宗憂慮或者晏青雲憂慮乃是常事,秋舫總覺得他們沒事便會沉思,一沉思起來,眼中便是藏不住的憂色。今日連何望舒都如此這般,他是極其少見的。

「八王爺余部究竟是何人?」

「是很多人,受過八王爺恩惠的很多人。」

何望舒搖著頭嘆道,紅塵的旋渦之中,無人能夠明哲保身,東極門遲早也會陷入深處。

夜市里人頭攢動,層出不窮的新鮮物件吸引住來往百姓的目光,一時之間,竟無人往他們這邊瞧來。

「其中一個人,是當朝大將軍,昨日,他也派了兩個人來此處,大抵他們便是墨宗與徵侯山之間的橋梁。」

何望舒說話時,目光也往人群中探去,秋舫隨他看去,見到那個窈窕少女正埋著頭挑選商品,左手撩了撩垂下的發絲,頗為專注。

「傅芷,是大將軍的女兒。」

何望舒冷不防的一句,像一道霹靂砸進秋舫的腦海,他半晌不能言語,腦中更是思緒萬千。

這一場故事著實是千絲萬縷,背後站著皇權的東極門與墨宗向來不睦,墨宗背後又站著手握軍權的大將軍,而大將軍的一雙兒女卻又在東極門學藝,其中更是加入徵侯山這樣一個攪局者。

一切好像看似無關,但偏偏又雜糅在了一起。對于生來只會修煉做飯洗衣裳的少年郎而言,一時間心亂如麻,看不透個中要害。

見他呆若木雞,何望舒忍不住笑了起來,平靜道︰「這人間,既有陽關過處,自也有陰雲密布,但無論在明在暗,都逃不過人間二字。」

此言玄妙,卻只是對何望舒而言。秋舫知其言,並不解其意。

不過細細想來,傅芷借機離開,大抵是知曉此事的。雖然她離家日久,但家中情報多少會告知長子傅朝,而傅朝每天都纏著傅芷,親生兄妹在有意無意間總會提及二三家事。

東極門雖是人君親信,但更是世俗門派,當朝大將軍送兒女入門,豈有推諉之理。更何況,傅朝與傅芷入門之時,廟堂上已經消停了不少年生,周宗自然沒有顧忌許多。

只是如今,被八王爺身死所斬斷的念珠,卻又被命運一顆一顆串聯起來。

見秋舫沉思,何望舒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一聲︰「此事容後再議,師叔們自有決斷。大將軍派來的人很強,但至少不敢動東極門的人,這倒是不必擔心。你只需盯緊徵侯山的人。」

「弟子知道了。」

「這些日子辛苦你,只要還在洛城之內,你想動手便就動手,師叔們自有照應。再過幾日,無論是徵侯山還是墨宗,我們都得算算賬了。」

何望舒眼見天漸漸晦暗,知道秋舫也不便在此過多停留,便言簡意賅地交代了幾句。

恰巧傅芷回來,手中捏著一紅一藍兩只平安符。秋舫打量一眼,只覺得與他們所畫符咒大相徑庭,說是符咒,更像是一個針織而成的小布包裹,能不能保個平安暫且不提,至少看上去做工精細,看得出來傅芷是精心挑選來的。

「喏,小師兄,這個藍色的給你。」

傅芷言笑晏晏,遞出平安符的手溫雅依舊。

秋舫雙手接過,湊到眼前細細一琢磨,看見上邊還用金線勾勒出一個大大的安字,好像光是瞧上幾眼,心中便能收獲一絲安寧。

「謝謝小師妹。」秋舫咧嘴笑道,他無父無母,就連自己的生日也不曾知道,山中那個老道長又從不是什麼近人情的人,在這十六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收到別人贈與他的禮物,心中不免樂開了花。

傅芷美目流轉,梨渦如醉,臉上同樣盛著心滿意足。

「十師叔,弟子還有一事相問。」

秋舫突然想起什麼,又張嘴問道。

「講。」

「不知那還香樓我可能去得?」

徵侯山的小孩似乎對那地方興趣盎然,瞧那架勢,待得秋舫傷好,日後必然要拉上他去一探究竟。秋舫對洛城並不熟稔,自然要借此機會向何望舒討教一番。

若是何望舒早上個兩日告訴秋舫,還香樓是洛城中最負盛名的妓寨,那少年必定不敢當著傅芷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二人雖然並非佳侶,但在這青蔥年紀,心中早是互生好感。

可惜大錯已然釀成,只見何望舒正欲張口嘲他,傅芷便急忙發作,也不再顧忌淑女形象,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把奪過少年手中的藍色織物,冷冷笑道︰「小師兄不如去還香樓求個平安,那的平安比我這可要香多了。」

說罷,兀自撇下何望舒和吳秋舫二人,頭也不回地離去。

秋舫也不知是哪里開罪了傅芷,一時之間腦子里全成了空白。

「怎不能去,那地方啊,可香了。」何望舒壞笑著湊到少年耳邊,故作神秘地笑了一句,也是瀟灑轉身跟著傅芷離去。

少年愣在原處,只是手中還余了一股淡淡殘香。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