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對弈

皇城向東三十余里開外,是連綿不絕的崇山峻嶺,它們數千年來都是皇城最引以為傲的護衛,能御風雪能拒外患。

群山中又屬震明山最高,世人道不清它有多高,只知道往上瞧去,山峰藏在雲霧里,朦朧一片,隱約可見橫生的絕壁。縱然想一探究竟,卻苦于無路可上。

總之,只有山上的人知道這山到底有多高。

山巔有一汪小湖,湖心有茅屋一座。也不知這茅屋在此挺立了多少個年生,蓬門蓽戶映襯在山水間,那份不食人間煙火的寧靜,仿佛讓人看見燕子禮佛、游魚出听。

此刻的茅屋冒出一縷縷炊煙,飄然而上。屋中擱著一方散落著毛筆與棋盤的案幾,胡桃木雕就,案角光滑如玉,一看這古舊的模樣便知年頭不短。

案幾兩側,有兩道人影對坐而弈,一個是碧眼方瞳的中年男子,正是周宗,比起十六年前,他已過知天命的年紀,青絲里摻雜些許銀白,眼底藏著血絲,想必是為門中瑣事操勞不少。他此刻一雙眉眼上揚,臉上掛著半分笑意,配上他金線描邊的素黑華服,既有幾分威嚴,又透著幾分不拘。

另一位則是手撫三鐘觀音塵的道人,著一身洗得藍里透白的樸素道袍,仙風道骨,面若寒霜,作為周宗的師兄,明明大上四五歲,看上去卻要年輕太多。他那緊鎖的眉頭掛在清瘦的臉頰有些令人生畏,特別是那雙深邃的眸子,只一個眼神,便要穿透旁人靈魂一般。

周宗手中撫棋,嘴上卻笑問︰「十六年未見,師兄今日怎有如此雅興邀我對弈?」

道人漠然應道︰「過幾日有一事要辦,須你照應。」

見是求人,周宗先是有些訝異,隨即臉上的笑意更加濃厚了,故意拿腔作勢地點一點頭,然後不緊不慢地往棋盤上落下一粒黑子,微微挑眉再問︰「所辦何事?」

道人聞言也不答話,目不轉楮地盯著棋盤沉吟半晌,緩緩落了一粒白子之後,突地抬起眉眼說道︰「不可細告。」

道人求人辦事的態度卻是如此傲慢,換做他人早還以冷色了。不知這周宗是習慣了道人的脾性還是心胸寬廣,也不多與他計較,反倒是「嘿嘿」一笑道︰「師兄回山隱居二十載,師弟還以為你此生不會再踏入塵世了。」

「我有誓言在先,此生不再入世,此行秋舫替我。」道人說話時沒有抬頭,只是左手落子,右手拂了拂衣襟上的灰塵。

周宗聞言,正欲落子的手一滯,手掌在空中懸了片刻,旋即又收了回去,將棋子反握在手,壓著聲音正色道︰「你命秋舫入世?我送他上山所為何故?師兄!你雖有不下山的誓言在先,可也答應過我不讓秋舫入世!有什麼事不能讓門中其他人替你去辦?」

周宗的語氣有些激動,方才的嬉皮笑臉已被正言厲色所取代,本就充滿血色的臉,在燭火的映照下變得赤紅。

道人聞言卻不為所動,仍是靜靜坐著,清瘦的臉頰在周宗提及誓言之後更顯清冷。他良久未言,只是眼觀盤中局勢,心思破局良策。待得周宗稍顯平靜之後才緩緩開口︰「今時已不同往日。」說罷,他頓了一頓,接道,「錫杖能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此言你可曾記得?」

「三十年前,師尊帶你我去普雲寺與松雲大師論道,談及我輩行事之風,松雲大師當時說過此言。」周宗也頓了頓,依舊持黑落子,「師兄,我輩行事確不該墨守成規,你我也絕非畫地為牢之人。此行所為何事你不願多說,我必不問。但秋舫他不曾入世,也不應入世。這…請你三思。」

「十六年前你如何送秋舫上山的?」道人再問一句。他正襟危坐,不再觀棋,而是懷中揣著拂塵,手中負陰抱陽,掐出太極決的姿勢。

雖然這位師兄平日里就不苟言笑,與眼前這幅冷色別無二致,但周宗心知秋舫下山一事非同小可,這位師兄既然開口,那怕是主意已定,所以也不敢多加拂逆,明知道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忘了秋舫如何上山,也只得隨他所言。

「十六年前,也是秋夜,我在洛城府中收到人君口諭,要我率領眾師弟立即趕往皇城救八王爺一家,我不敢怠慢,不眠不休趕至皇城。」

周宗說到此處,眼神中滲出幾分迷離與痛苦,他將捏在手中的棋子全撒在案幾之上,嘆息一聲道︰「但終歸是晚了一步,八王爺府早已化成血海。秋舫那時僅是足月嬰兒,老四從死人堆把他扒拉出來,覲見人君之後,連夜送上山來給你。」

「為何人君非得請你這個遠水來救近火?」道人再問。

周宗斜睨了一眼廚房,像在擔心什麼,壓低了些聲音繼續答道︰「不知,我覲見人君時,他對此事原由只字不提,只說要我把秋舫這孩子送上山給你,並承諾此生不讓他下山,當時人君的臉色極為不好,我也不便多問了。」

「那你可還記得我為何破例留他?」道人低頭說著,手上輕輕捻出拂塵中的沙子。

「善者為道,師兄是發了善心。」周宗見道人緊問不舍,有些許厭倦,搪塞了一句。

道人皺了皺眉頭,也不說話,只是瞪了周宗一眼。

「你說這孩子無王侯相,與道有緣。」周宗不去爭辯,只是將當年道人的話復述了一遍。說罷,他又輕嘆一句,「師兄,這陳年舊事,何必揪著不放?」

「善者自興,惡者自病,凶吉之事,皆出于身。揪著不放的不是我,而是命數。」道人言罷,站起身子來,抖了一抖拂塵,慢步踱到窗邊。

「你莫不是,想讓秋舫下山查明滅門血案?」周宗突然半驚半疑地問道。

道人既不點頭,更不搖頭,也是慢悠悠地嘆道︰「命數如織。」

「師兄,事已至此。雖說八王爺位高權重,舉國有功,但連人君都不願再追查此事,你又何苦多此一舉?」周宗一邊勸說,一邊跟起身來,走到窗邊與道人並肩而立。

「我曾答應你們,不讓這孩子下山。可是,就在五日前,有人上山。」道人說完,頓了片刻,又道,「此人道行不弱,直接對我和秋舫出手,雖說最後被我擊退,但我明顯感覺到這人隱藏了實力,仿佛怕我瞧出身份來。」道人的聲音里也帶著些許疑惑,好像他還在思考來者是誰。

周宗聞言,眯起了雙眼,沉思片刻後,驀地睜開,聲音大了幾分道︰「五日前,豈不是與八王爺滅門一事正好隔了十六個年頭?」

道人瞟了一眼廚房,又點一點頭,道︰「早些時候我起了一卦,算得秋舫命有此劫,他隨我修行十余年,一身道行在塵世保命綽綽有余,也該讓他去看看了。」

「那此事如何查起?」

「不可告。」

「難不成師兄你還能信不過我?」

「只是連我自己也不知而已。且由秋舫隨緣而行,日後你須得多加幫襯,這孩子從未涉足塵世。今日你先住下,明日再與秋舫一道下山。」道人說罷,便是轉身落座,又捏住一枚白子,那有些雲淡風輕的神色,就像他們談論的不過是一會吃些什麼一樣。

「到底是師尊偏心你,要不怎麼說要我管理俗務,讓你潛心修道,這下可好,麻煩的事都是我去辦,你只管坐鎮指揮、發號施令,連都不挪一下。」周宗見事已至此,也無意再爭,只得發了一句牢騷。

「度人先度己,修道先修心,這比起俗務難上何止百倍。」

「我只知道師兄你已年過六旬,卻閑雲野鶴,怡然自得。而我操心門中俗事,說來是你師弟,看起來嘛,倒像師兄了。」周宗有些忿忿不平,言語也變得夸張起來。

道人懶得搭茬,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微微扭過頭去沖著廚房方向喊了一嗓子︰「秋舫,飯做好就出來,為師交代你幾件事。」

里邊有個稚女敕的聲音應了一句,便是沒了響動。

此時的周宗眯起眼望著窗外,若有所思地沉吟一陣,喃喃問了一句,「你說這山是有多高,才能困住你。」

道人也隨他目光望去,竟難得地露出半個笑容。旋即又抖了一抖拂塵,微微搖著頭說︰「貪嗔痴惡,一山更比一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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