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微觀

「少爺您又望天?您到底看到什麼了?」

車廂內,丫鬟小檀擔心地看著自家少爺,想到了他上午的古怪舉動。

林瀾隨手放下帷幔,若無其事地說道︰「沒什麼,只是看看今天還會不會下雨而已。」

他已經試探過不少人了,但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夠看到天上那片猶如巨臉般的龐大陰影,所以他也沒有再提了。

可惜,他想了這麼多次,也沒有接收到與天空中那張巨臉相關的未來記憶。

「雨都停了七八個時辰了,應該不會再下了吧……」小檀不確定地說了一句,又問道︰「少爺還要去哪玩嗎?」

「先去吃飯吧,有點餓了。」林瀾模了模肚子。

「好。」小檀點點頭,又小心翼翼地說道︰「不過……少爺,您昏睡的這幾天,府上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今天我看老爺、大老爺他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您可別在這時候去醉月樓或者畫舫了,不然少爺您可少不了挨頓罵呢……」

「大事?」林瀾知道這小丫鬟整天在自己院中,也不可能了解多少,便沒多問,只是說道︰「那就回去吃吧。」

小檀當即對前面車板上的車夫喊道︰「喬叔,回府吧。」

待車夫回應了一聲好 ,小丫鬟又拿起身邊的布包中,拿出了用油紙包裹好的松子糖,咽了下口水後,說道︰「少爺餓的話,要不先吃點松子糖吧?」

你哈喇子流出來了喂……林瀾看了一眼比之前見的小了一塊的松子糖,知道這小丫頭又偷吃了,不由得笑道︰「有點不想吃了,你幫我吃吧。」

「真的?」小檀又驚又喜,隨即反應過來不該這麼高興,又收起了酒窩,喜滋滋地說道︰「謝謝少爺~」

……

回到林宅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林家是離山城小有名氣的商賈之家,林宅在離山城自然也算得上是豪宅了。

雖然大虞與前世的古代王朝不太一樣,並沒有刻意打壓商人的政策,但在士農工商四民之中,商人的地位依然難進前二,作為商賈,這一座三進六間的大宅院已經快頂到律法的敏感點了。

林瀾帶著小丫鬟剛過宅門,就看到影壁前,正站著一個提著燈籠的青衣婢女。

那青衣婢女一見到林瀾進來,便走了過來,打量了林瀾一下,似乎是松了口氣,開口道︰「少爺,老太爺召集各房老爺和家室去正廳議事,老爺擔心你又去了醉月樓,一身酒氣惹老太爺不快,所以讓我在這里等您……不過,您沒喝酒就好。」

林瀾打量了一下這青衣婢女,才想起來這是父親身邊的丫鬟紅柳,便問道︰「堂哥堂姐都去了嗎?」

紅柳說道︰「沒有叫二房,二房夫人和小少爺都沒有去。」

林瀾若有所思地喔了一聲,「看來我昏睡這幾天,有大事啊。」

老太爺林賢,也即是他的爺爺,作為林家的掌權者,早已過了花甲之年,這些年已經逐漸放手林家的生意,將商鋪酒樓之類的都移交給了三個兒子管理,自己在家頤養天年,安度余生。

若非關乎林家興衰的大事,想必是不會這般興師動眾的。

「特意避開了二房,難道是因為……海棠姐?」

林瀾忽然回憶起了這個名字,腦海中也浮現出一個有些模糊不清的女子形象。

沒辦法,記憶太遙遠,他有些記不清楚了。

他只記得,堂姐‘林海棠’是二房獨女,林家大小姐,在十幾年前就拜入了離山上的清微觀,雖然很少回家,但在林家地位極高。

事關二房,又極為重要,那八成是跟這位堂姐有關了……

林瀾也不多想,便對紅柳說道︰「那等會兒再吃飯,先帶我去正廳吧。」

……

正廳早已是明燭高燒,溫黃的燈光映照著廳內的一張張面容。

傴僂坐于上首的林老太爺,鬢染霜色,老態龍鐘,眼目眯萋似睡非睡,連林瀾進門坐下時,他也沒有睜眼掃過來,似乎在等人齊。

林老太爺左手邊座位上的中年男子,衣冠整潔,氣質沉穩,是林瀾的大伯,也即是長房林孟陽,林家的繼承人。

再往下就是林瀾的父親,三房林叔奇了。

而老太爺右手邊坐的則是兩名女眷,一為長房夫人,一為長房的獨女,林家二小姐。

林家家規頗嚴,雖然長房的長子和次子都沒到,左邊的幾張座椅都還空著,但林瀾在年輕一代男丁中排在三少爺,也只能坐在末座,與林父隔著兩張椅子。

林父打量了林瀾一眼,對他微微點了下頭,算是對他沒有最後一個到場的表揚了。

似乎都感覺到有大事發生,老太爺沒有發話,正廳內也一片安靜,連素日有些吵鬧嬌氣的長房獨女林淑雅,此時也乖乖地沒有出聲。

又等了片刻,長房的長子和次子,林家大少爺和二少爺也都到了。

長房林孟陽揮袖屏退了婢女,待正廳的門關上之後,這才看向假寐的老太爺,輕聲開口道︰「爹,可以開始了。」

「嗯。」

老太爺應了聲,這才掀開耷拉的眼皮,目光緩緩掃過林家的一個個成員。

「一個個都听好了。」老太爺聲音低沉,「接下來我要說的,事關我林家的存亡。」

除了明顯已經知情的長房和林父,以及已經有所猜測的林瀾,廳內其余人俱是一個激靈,紛紛將心提了起來。

「我林家能在離山城站穩腳跟,把生意做到這種地步,除了經營得當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我想你們都清楚……若無海棠,就沒有今天的林家。」

老太爺緩緩道︰「她從十三歲起,拜入清微觀修行,這十二年來也甚少著家,或許你們都快把她忘了,但我林家正是因為有清微觀這座靠山,因為有海棠的道籍在冊,這些年的生意才能這般順利。」

林瀾坐在末座上,指尖摩挲著打磨光滑的扶手,靜靜听著。

他也能明白林老太爺的意思。

商賈畢竟是商賈,若無背景人脈,買賣做的小被同行打壓,做大了也要被官府打壓,很難有出頭之日。

而林家能做成離山城前二的大商會,自然也是有靠山的。

這座靠山,就是離山上的清微觀。

這個世界存在著修行之人。

譬如八百多年前的那位大虞國師唐天元,之所以能成為國師,便是因為其法力高深,神通廣大,與道佛二宗相爭,助大虞匡扶社稷,穩固江山,不啻于定海神針。

所以,天下諸國都極為尊崇道佛。

就連尊崇‘人宗’的大虞,如今也不敢怠慢道佛二宗,在各地都設有道錄司和僧錄司。

若是入了道籍、僧籍,那就是真正的修行之人,最低也是位同從八品官員。

林家之所以能興起,根本原因就是二房生了個好女兒——林瀾的堂姐,林海棠,拜入了離山清微觀,入了道籍,地位非同一般,讓林家有了供奉清微觀的機會,這才攀上了這顆參天巨木。

作為清微觀的供奉家族,官府幫忙鋪路都嫌不夠熱情,哪還敢打壓?

「可是,如今情況變了。」

幽幽燃燒的燭光下,老人飽經風霜的面容上盡是低沉凝重之色,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深吸一口氣,這才說道︰「海棠……她叛出清微觀了。」

「什麼?」

「叛出清微觀?」

「這……」

「怎麼可能?堂姐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是為何?」

老太爺這番話,自然是在廳內激起了軒然大波,除了林瀾和提前知曉的長房、林父之外,其余眾人俱是臉色大變。

這已不是林家失去一位道籍中人那麼簡單的事情了,而是林家中出了一個清微觀的叛徒!

清微觀,那是皇家親自督建,乃是明州赫赫有名的道家清修之地,每次設壇建醮時,至少也是明州州牧才有資格協同典祭,關南郡郡守都沒資格參與其中,只能老老實實地觀禮。

而清微觀觀主,那更是不世出的道家高人,乃御封的‘高士’,位同從三品大員,連州牧都要矮上半頭!

清微觀若是震怒,林家一旦受到池魚之災,輕則就此衰敗,重則家破人亡!

再愚笨的人,也能想到這一點,所以此時林家人一個個臉色都變得極為難看。

「都安靜點,事已至此,急又有何用?」

老太爺輕喝一聲,沉靜威嚴的目光掃過廳內眾人,眾人逐漸噤聲,當他看到臉色未變的林瀾時,老眼中不由掠過一絲詫異。

「爺爺,我明白。」長房長子林高瞻忍不住追問道︰「可是……這到底怎麼回事?」

老太爺沉默了一下,說道︰「這是清微觀的事,又豈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夠打探的?我也不甚清楚,只是……今早清微觀忽然下來了一位道長,質問關于海棠的蹤跡,據說她忽然失蹤了,連同清微觀的一件重寶一起消失不見。」

他嘆了口氣,「而且據觀中弟子所說,她最近的行為確實有些異常,所以清微觀監院判定她是攜寶叛逃。」

林高瞻愣住了,喃喃道︰「海棠……莫非海棠她瘋了不成?」

長房次子林高遠也急切道︰「爺爺,難道您沒和道長解釋,這和我們林家無關嗎?」

「完了完了……」長房夫人臉色蒼白,嘴唇微顫地說道︰「我早該知道的,那丫頭從小就捫牆模壁的,那時我就覺得她手腳不干淨,如今她連清微觀的寶物都敢偷,這是要害死我們林家啊……」

「嫂嫂,你這話就過了。」林父不由得皺眉道︰「二哥走得早,海棠從小無父,只是貪玩了些,又何來手腳不干淨一說?」

長房夫人一听,當即柳眉一豎,「小叔,就算我數落她小時候不對,但現在至少沒錯吧?她這何止是手腳不干淨啊,簡直是膽大包天,連清微觀的寶貝都偷,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我說的有什麼錯嗎?」

林父頓時一窒,想反駁卻不知道說什麼。

長房夫人又瞥了一眼林瀾,哼道︰「小叔你就是太寬容,連安然都管束不好,還嬌慣放縱海棠那丫頭,任由她翻牆偷玩,要是從小就好好教育那丫頭,又怎麼會是今日這種局面?」

這也能開到我頭上?林瀾啞然,古代婦人也這麼嘴毒的嗎?

林父眼中閃過一抹怒色︰「嫂嫂你……」

「好了!」老太爺皺眉喝住了兩人,說道︰「叫你們來,不是來听你們吵鬧的,你們是嫌老頭子我死的不夠快,想早點氣死我嗎?」

廳內再次安靜了下來。

見兩人都閉口不言,老太爺這才看向長房林孟陽,說道︰「孟陽,你一向思慮縝密,你說說看,應該怎麼辦?」

林孟陽沉吟了一下,說道︰「今早來府上問責的那位道長,似乎也知道此事與我林家並無瓜葛,只問了海棠佷女的行蹤,並未提及那寶物,說明清微觀那邊也清楚,我林家不可能私藏寶物。」

老太爺微微頷首。

「所以按照目前情況來看,治罪牽連到我林家的可能性很小,畢竟道家清修之人,也不會株連無辜。」

林孟陽斟酌著說道︰「既然如此,我林家需做好兩手準備,第一,我林家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林家了,沒有清微觀這顆大樹,今後生意必須要妥協讓步,多舍少得,注定是爭不過離山商會了,若是離山商會逼得緊,必要時放棄大部分生意也無妨,至少能保住身家性命。」

長房夫人听了,不由得一愣,一臉急切就想開口,卻見林孟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又閉口不言了。

老太爺嗯了一聲,似是同意了,又問道︰「第二呢?」

林孟陽沒說話,而是看了一眼正房東邊,沉默了少許,才說道︰「清微觀里到底是什麼情況還不知道,但失了重寶,我林家又與清微觀叛徒有關,那些道長若是抓不到海棠,對她怨憎厭惡之下,發現我林家還在幫襯她,或許會遷怒林家。」

他頓了下,說道︰「所以,我們要做的,便是與海棠分離,若是可以,徹底斷絕最好,只要表示我林家與她已無瓜葛,表現出絕不會袒護于她的態度,清微觀應該不至于找我林家撒氣。」

林父似乎猜到了林孟陽的想法,忍不住問道︰「大哥,你想做什麼?」

林孟陽看了他一眼,緩緩道︰「要徹底斷絕和海棠的關系,那就必須讓外人看到實際行動,而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將海棠的母親和弟弟這一脈逐出林家。」

「林孟陽,二嫂和少微畢竟是仲新的發妻和兒子,你要把他們趕出家門?」林父臉色難看地說道︰「你讓他們孤兒寡母的怎麼活?你讓仲新的在天之靈怎麼安息?」

「給足銀錢便是了。」林孟陽皺眉道︰「如果你覺得不好,那你想一個更好的方法?」

林父沉默了半晌,問道︰「如果海棠回來了呢?她要是發現母親和弟弟都被趕出家門了,她該怎麼看我們?」

「早上來問責的那位道長說了,知瞞不報,我們林家也會受罰。」林孟陽說道︰「她已經是清微觀的叛徒了,要是她敢回來,還能逃得掉?」

燭光幽幽,林父怔怔地看著林孟陽,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大哥,喃喃道︰「我懂了,你把二嫂和少微趕出去,其實是想引海棠出來吧?」

林孟陽沉默了少許,說道︰「三弟,從小我就知道你是穎悟之人,那你應該明白……我這是在救林家。」

他頓了下,「僅僅與海棠撇清關系,也不過是亡羊補牢罷了,但若能為清微觀找到海棠,那就是功勞一件,清微觀也會因此對我林家有所改觀,或許不會丟掉供奉的機會呢?」

過河拆橋,還挺狠嘛……林瀾前世見慣了這種事,倒是沒多少情緒,只是暗想,難怪父親明明也善于經商,但老太爺卻一向認為這位大伯更適合作為林家的繼承人,只計較利弊,還真是標準的商人啊……

而林父無言半晌,才說道︰「我以前怎麼就沒看出,你竟如此狠心?」

他木然轉頭看向老太爺,「父親,如此冷血的行徑,難道您真的打算同意嗎?海棠是你的親生骨肉啊。」

老太爺沉默了下來,似乎在猶豫。

而林孟陽微微皺眉道︰「父親,是你教的我,舍得舍得,不舍便難得,海棠拜入清微觀後,是讓我林家地位提升了,但她也極少顧家,每次回來也是看望少微和她母親,對我們林家並沒有多少牽掛,而如今是她錯了,我們只是在自保,這樣做又有什麼不對的?」

或許是被這番話打動了,老太爺緩緩閉上了眼楮。

他畢竟是老了。

不像過去那般狠絕果斷,只想林家安穩,子孫滿堂,好安度晚年,但……

片刻,老太爺才睜開雙眼,但臉上卻多出了幾分垂暮之氣,略顯無力地揮揮手,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各自表態吧,從多數之意。」

「我堅持。」林孟陽說道。

「我也同意夫君的主意。」長房夫人立刻說道。

大少爺和二少爺對視了一眼,紛紛點頭,說道︰「同意爹的想法。」

二小姐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我也同意。」

林父沒說話,顯然是不願意,眾人將目光放在了最後一個還沒有表決的林瀾身上,盡管已經有五人同意,已經注定要從多數之意,他是否表決已經沒有意義了。

在眾人的目光下,林瀾有些懶散地靠著椅背,雙手搭著扶手,一動不動地坐著。

他對于投票結果毫無興趣,但他倒是挺想知道,如此過河拆橋,這些人的結局會怎樣呢?

或者說,涉及到修行人的天命,也是注定的嗎?

下一刻,福至心靈一般,一陣恍惚感涌入了林瀾的腦海,虛幻的記憶也隨之浮現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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