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二章 河西商路

九月初,益都城破。

十月底,李兵盡糧絕,絕望之際,放開城門,任部眾自尋出路。

麾下尚余的六千益都兵,相繼出城而降之後,李親手殺死愛妾,乘舟入大明湖,投湖入水卻未溺死,被俘斬首而死。

從起兵到消亡,李不過堅持了四個月的時間。這一場貌似轟轟烈烈的叛亂,在中原幾乎沒有掀起太多的波浪,更未給忽必烈帶來任何的損失。忽必烈反而利用這一次叛亂,徹底收回了各地漢軍的兵權。

益都城破之後,僅余的數千益都兵大多降元,少數東撤至登州,與登州守兵一起,開了城門,迎接大權國軍隊。

此時再想派兵解救困于濟南的李,已經根本不可能了。大權國軍隊只能在益都以東逡巡,盡可能的收羅自逃出益都以躲避戰亂的百姓。

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除了五千多益都兵之外,總共收羅了五十余萬難民。

這些人,以最快的速度被運往廟島後,大半遷往南高麗,其余的分別送到遼西、遼南、遼東各地安置。

攻佔濟南的元軍,揮師東向,迅速攻破登州。隨即,砲手元帥薛軍勝,統率他的砲軍,日夜攻打堅若磐石的巴掌城。

十一月中,巴掌城告破,大權國所有軍民,全部撤出登州,留兵駐守一水之隔的廟島。

自此,整個中原,西起涼州,東至登州,已經全部納入元國的統轄之內。只要滅了隱藏于太行山中的那股盜匪,中原對于忽必烈而言,便再無隱憂。

只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以超出忽必烈想象的方式,開始在中原悄然打響。

……

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

歷代文人眼中的涼州,有大漠的風沙、有孤傲的落日、有悠悠的羌笛,也有舞姿嬌俏的胡女。

斜臥軟榻,品葡萄美酒,听風吹沙,看舞女搖曳。這才是一個心懷大志之人,該去的地方。

然而,自李元昊建西夏國、攻佔涼州之後,這一片土地就與中原王朝斷絕了所有的聯系。文人墨客,也只能從古詩之中,繼續品味涼州的悲壯。

成吉思汗去世那年,蒙古國終于滅了夏國,此後鎮守涼州的闊端,打通了涼州至西域的通道。但是直到窩闊台滅金,才重新將中原與西域勾通在一起。

從中原,過蘭州,西出涼州,沿著焉支山南麓,經甘州、肅州,直到瓜州、沙州,慢慢地恢復了商旅的往來。

尤其是在蒙哥派出旭烈西征之後,跟隨其作戰的大批商人,從西域帶回無數的金銀財寶,讓這條通道,終于重新煥發出了誘人的風光。

駝鈴聲中,兩支商隊一前一後,相隔三里,正緩緩地自西向東行進。

居前一支商隊,有三百余只駱駝,百余護衛。

領先兩個,俱是一身勁裝打扮,身騎高頭駿馬。

其中一個是糙面漢子,身著皮甲,後背箭囊,腰懸長刀,手持鑌鐵長槍。

與他並轡而騎的男子,年近三十,唇紅齒白。滿面風霜的臉上,難掩其曾經的書生之氣。

此人姓趙名青慕,河東雲中趙氏一族嫡系長孫。

雲中趙氏,近百年前,以皮貨走私起家。從當年在宋國與契丹之間的夾縫里掙扎求生,到後來與女真人、蒙古人做生意。北地多年的戰亂,反而讓趙氏一族的生意越做越大。

如今元國的燕京宣慰使趙璧,便是出身于雲中趙氏。雖然趙璧只是家中旁支之子,但是他扶持忽必烈的行為,卻得到了全族的傾力支持。

趙青慕自幼聰慧,三歲能文、五歲能詩。趙氏族小便對其從小悉心培養,四處延請儒士為其授課。十二歲時,便已精通經史子集。

有趙璧成功在前,趙氏族長便期望趙青慕走科舉正道,為家族謀得一個光宗耀祖機會。忽必烈剛剛登位為汗時,曾對下天儒生允諾,不日將重開科舉。可是至今正式建國已經過了一年多時間,朝堂之上,科考之聲反而漸漸銷聲匿跡。

作為準備承繼家業的嫡孫,科舉之路暫不可求,與其靠著趙璧的臉面謀求一個不尷不尬的職位,不如重新執掌商貿,如此才有可能名正言順地接掌整個家族的生意。

忽必烈稱汗之後,趙氏地位大漲,隱隱之間成為河東商界的執牛耳者。實際上,其中甘苦,只有族中高層才知。

不過,實實在在的好處,還是有的。一方面,趙氏一族打通了與元國軍方的生意關系,成為元國軍隊最主要的皮貨供應商;另一方,雖然漠北的貿易被禁絕,趙氏卻成功地開拓出了河東經河西走廊直通西域的商路。

只是,自從闊端去世之後,河西走廊重陷混亂局面,盜匪橫行。尤其是近來從青海一地,冒出數支強為強橫的馬賊,讓往來商旅苦不堪言。

趙氏族長,只能通過趙璧,求助于軍方。隨行的這一支護衛,正是軍方給予的最大支持。一百個人,全是退伍軍人,其戰馬裝備,甚至已經超過了中原一些漢軍的水平。

護衛隊長許立,在離開軍隊之前,則是劉黑馬手下的一名百夫長。

看著前方的一個破敗土堡,許立緩緩地停下馬步,身後清脆的駝鈴聲漸漸安靜下來。

兩個護衛縱馬而出,往土堡直奔而去。

頭頂上的日光雖然已斜,但還遠未到駐營時候。

「晚上在此扎營?」趙青慕有些奇怪地問道。

許立點了點頭。

「可是——」趙青慕端著手指頭往上指了指。

許立並沒有跟著抬頭,眼光一直追隨兩個已奔到土堡前的騎兵,隨口回答道︰「前方,可能有危險。」

趙青慕一揪韁繩,眼楮四處探尋。

前方除了吹著沙的風,什麼都沒有。

天上,只有一只蒼鷹在悠然盤旋。

「此處,離涼州不過百里,應該沒什麼危險吧?而且,咱們離開涼州時,不是一路順暢嗎?」

許立依然目不斜視。

趙青慕撇了撇嘴,百無聊賴地回頭望去。卻見隔著三里之後的那支駝隊,竟然也慢慢地停下,倚著一座小山包,開始整隊搭帳。

危險,難道會是後面的這支商隊?

可是,這支商隊,總共人數不過三十人,能帶來什麼樣的威脅?

趙青慕忍不住又開口問道︰「許隊長,那支商隊,是否對咱們有所企圖?」

看到兩個騎兵遠遠地搖動的手勢,許立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又是隨口應道︰「不用管他們。」

隨後,拔馬而去。

趙青慕眼中怒氣一閃,隨即隱沒。

他知道,這支商隊能否平安回到河東,靠的絕非自己這個族長嫡孫,而是眼前這位隊長。

而且,經歷了科舉無望的打擊,再遭受了三個多月塞外苦寒的折磨,趙青慕早已不是那個指點江山,總是喜歡意氣用事的書生。

作為讀書人,他必須珍惜自己的臉面。作為一個商人,要臉干嘛?

趙青慕也知道,許立應該不是針對自己。這一路上,他對所有人似乎都是這種生人勿近模樣。

趙青慕催馬跟在許立身後,噠噠地進入土堡。

土堡內空無一物,圍牆倒是基本完好,但大門早已不見。十數間屋子里,一溜溜的土坑,鋪上草席之後,倒勉強也能睡人。

起碼,晚上可以不用躺在帳篷里了。

天寒地凍,一到夜間在野外露營,真的很難熬。

許立忙著在土堡四周牆邊安置望哨,又著人去不遠處的山上劈來一堆木柴。有些留備夜間燒火,有些則做成簡易排叉,擋在土堡門外。

真的有危險?

趙青慕倚在牆頭,站在許立邊上,四處遠望。視線所及,除了遠處起起伏伏的灰色山脈,就是另外的那支商隊。

以及四周茫茫的茵芸之地。

「許隊長,我想去拜訪下那支商隊,是否合適?」

許立收回遠望的目光,一言不發地看著趙青慕。

「不行嗎?」

許立搖了搖頭。

搖頭,是行還是不行啊?

趙青慕有些疑惑。不過他覺得,既然同時行商在外,自己這邊發覺了危險,還是得提醒對方為好。

出門在外,不要主動樹敵,但在自己力所能盡的可能下,能幫到別人的,還是幫一些為好。

護衛隊沒有任何人阻止許立離去,倒是有一個伙計稍微勸下,隨即作罷。

「在下雲中趙青慕,不知這位兄長……」

眼前這個男子,年齡與自己相仿,黑紅的臉上一雙眼楮顯得炯然有神。

「在下懷州安牧,不知兄台過來,可有需要安某人協助之事?」男子拱手和顏說道。

言辭舉止之中,謙遜而又從容,讓趙青慕頓生好感。

此人哪怕不是讀書人,也最少上過私塾,否則不會有這般氣度。

「趙某見諸位同路而行,因此起了些結交之意,倒是孟浪了!」

「哈哈!好說好說!」安牧笑得很坦蕩,對于趙青慕流露出的一些懷疑,沒有顯示出任何的不滿。

而且讓趙青慕有些驚訝的是,安牧此人,對自己不僅相當客氣,拿出了好酒好食招待。而且相當健談,天文地理,幾乎無所不知。

尤其是對于河西走廊,了若指掌。何處有美景險境,哪里有風物特產,數若家珍。

趙青慕不由的眼界大開,跟此人聊一個時辰的收獲,遠遠超過跟著許立在一起的三個多月時間。

果然,讀萬卷書,得行萬里路啊!

而且,憑著自己的眼光,趙青慕覺得,此人絕無可能是許立所防備的賊人。

天色漸暗,安牧既未出言留客,臉上也未顯出任何不耐煩之色,只是淡然地舉杯邀飲。

趙青慕終于站起身,抱拳說道︰「與安兄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安兄他日若是得閑,希望可以到雲中趙家,趙某人定當竭誠以待!」

「雲中趙家啊——」安牧微笑著應道︰「如此,定當叨嘮!」

「只是——」趙青慕猶豫了一陣,還是低聲說道︰「我家護衛說,明日路上可能有賊人襲擊。趙某本來應當邀請安兄同去土堡避險,只是……」

安牧眼珠團團一轉,臉上露出真誠的笑臉,「趙兄客氣了,你能特意提醒,安某已感大德!」

「那,你們明天,自己注意些……」

「安某記下了!」

趙青慕抱拳便要轉身離去。安牧卻又叫住他,從懷里掏出一枚鐵牌,直接掛在他的腰上。

趙青慕提起一看,只見鐵牌的一面刻著「薛氏」兩字,另一面則是「車馬行」。

「你們東家,是薛氏車馬行?」

這薛氏車馬行,趙青慕倒是听許立提起,這一兩年在河西一帶出現的,專為商人代押貨物。商行總部設在涼州,背後大股東很可能是名盛中原的張氏車馬行。規模不大,信譽卻極好。在河西走貨,即使出了事,也會全價賠償貨主的所有損失。

「敝東家長年在河西行走,道上有不少兄弟都會賣幾分薄面。趙兄若是萬一踫上剪徑之徒,可以試試用這牌子,或許可以幫趙兄免去一些麻煩。」

難怪,這位安牧就帶著這些人,便敢在這條路上行走無忌。

趙青慕正在抱拳說謝,安牧又說道︰「趙兄在雲中,若是方便的話,倒是可以幫兄弟介紹一些生意。」

哈哈,原來是找客戶來的!

趙青慕爽朗說道︰「一定一定!日後安兄有到雲中,趙某定當為你引薦一些朋友。」

拱手作別,趙青慕一身輕松回到土堡。

不錯,出門在外,認識一個這樣的朋友,感覺真的很好。

而且,還是自己可以幫得到的朋友。

許立看到趙青慕腰間系著「薛氏」鐵牌,倒也沒說什麼,只是眼神之中似乎閃過一絲莫明的情緒。

第二天一早,安牧一行終于沒有再跟在他們身後的意思,而是直接繼續東行。

直到晌午時分,趙青慕見許立依然沒有動身,不由奇怪地問道︰「許隊長,今天咱們不走嗎?」

許立如木樁般地靠在牆頭,安靜遠望,淡然回答道︰「再等等。」

趙青慕又偷偷地撇了撇嘴,暗下決心,下次再有出門,一定得跟自己祖父要求,絕不能再與這家伙同行。

太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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