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0章 糟老頭

忽必烈微微頜首。

元朝立國之初發行的中統鈔,其實並沒有相對應的儲備金。如今重新發行紙鈔,讓各郡縣解決儲備金問題,就是給個名義,讓地方官員各自去想辦法籌措銀子。

去搶、去偷、去殺人掠財,這都是地方官員的事,跟皇帝自然沒有任何關系。

而且,儲備銀到了臨安,自然便隨時可以挪用了。

這主意不錯!

阿合馬臉上現出些許的得意,繼續說道︰「雖然陛下答應將南洋商路交給蒲家經營,但是我覺得,可憑巨額新鈔入股,並預提一些物資作為分紅。」

嗯,空手套白狼,忽必烈頻頻點頭。

阿合馬更加來勁,「還可以向宋國一些遺老,售出一些爵位,並賦予相應的免死權力。」

伯顏听著,面色有些難看。

阿合馬卻越說越興奮,「听說,宋國幾個帝陵之中,陪葬物品頗豐……」

「放肆!阿合馬你找死嗎!」伯顏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怒罵道,「你知道,盜挖前朝帝陵,這意味著什麼?」

哪怕是蒙古國的幾個汗王,都未曾動過北宋幾位皇帝的帝陵。可是這些人,剛剛入主臨安,竟然就想開始挖南宋諸帝的陵墓。這行徑,比盜匪還要可惡百倍!

「不,不,不是我要挖帝陵。」阿合馬被伯顏嚇了一跳,瞥了一眼臉色淡然的忽必烈,這才稍微地恢復了鎮定。

「藏佛八思巴願意獻出香火錢五十萬兩現銀,作為我軍軍資。並且派其弟子楊蓮真迦煉制法器,以鎮壓一切妖邪。

只是,法器之中,還需要一個嘎巴拉碗。那楊蓮真伽說,如果能夠用宋理宗的腦袋來制作,這法器將會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眾人一听,不由同時抽了一投涼氣。

這些喇嘛,不僅貪圖宋帝的陪葬品,竟然連尸首都要如此折辱!理宗去世才幾年?陵中尸骨都未寒吧。

「陛下,此事千萬不可為……」伯顏急急勸諫道。

忽必烈擺了擺手,說道︰「此事再議。只是伯顏啊——」

伯顏躬身听旨。

「接下去,你務必要集中心神,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宋國,消化並吸收宋國軍卒,這是重中之重,其難度不亞于滅宋之戰!」

伯顏默然。

月兌離伊兒汗國,投奔忽必烈的元國,是因為自己看到了中原的富貴,看到了中原未來無限可能的希望。

有雄才大略的忽必烈,有能征擅戰的各族勇士,加上自己的傾心輔佐。伯顏想信,這個國家必然會成為橫掃這天下,最強的國度。

甚至遠遠超過蒙古帝國!

可是,到現在,才幾年啊?

放棄中原南攻宋國,伯顏一直認為這並非忽必烈之錯,而是因為錯估了權國的實力。驅使流民攻打宋國,也勉勉強強可以讓人接受,畢竟在戰場之上,為了勝利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包括屠殺一城之民,亦是如此。

可是,宋國已滅,還不顧名聲用這些極為卑劣手段斂刮財貨,這是要自掘墳墓啊!

哪里還像一國之主能做出的事情?

攻宋之戰,已經進入掃尾階段,緊接著與權國的戰爭會更加艱難。伯顏很清楚此中的利害關系,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焦慮于這些人自取滅亡的短視行徑。

不好好經營江南,如何能支撐得起與權國之間長達數年甚至數十年的戰爭?

「旭烈兀那邊,怎麼樣了?」看著眉頭郁結的伯顏,忽必烈淡然地問道。

伯顏一怔神,臉現尷尬之色,躬身回道︰「臣,有辱使命,願意接下陛下責罰!」

元國需要外援,這是不爭的事實。漠北蒙古諸部,在連年的戰爭之中,已經被打得七零八落,即使有人願意支持忽必烈,也很難湊出一支千人以上的部隊。

剩下可能成為元軍助力的,一是遠在羅斯的欽察汗國,一是在西域的伊兒汗國。

忽必烈自立為蒙古國汗王時,根本就沒有知會欽察汗國;建立元國,又讓伊兒汗國覺得他完全背叛蒙古國。致使兩個汗國與元國之間,完全斷絕了來往。

但是伯顏覺得,憑著自己父親的關系,應該可以說服伊兒汗國派兵援助,因此主動承接求援事宜。結果,卻一無所獲。

忽必烈深深地看了伯顏一眼,說道︰「此事,不怪你。但是你應該知道接下去要做些什麼,該你管的,莫要再出任何差錯!」

「是——」伯顏躬身而應。

阿合馬則有些興災樂禍地看著他。

忽必烈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了,不該伯顏管的,莫要插手!

「通告宋國境內,所有依然心存妄念,頑固不化的勢力。即日起,必須遵照謝太後的投降詔令,無條件放棄抵抗,向接收的元軍部隊交出城池的管轄權、就地解散部隊以待我軍接管。否則,盡屠城中居民!

同時,通告全宋,城池被屠、百姓家破人亡、天下蒼生荼毒,都是因為這些人的冥頑不化與違抗旨意所致。這些肆意妄為的抵抗者,將會被記載于史冊之中,而受到萬世的唾罵!」

忽必烈語氣冷淡,似乎不帶著任何的感情,其他幾個人卻听得冷汗涔涔。

這不僅是要殺人,而且是要誅心!

想想,若真有一些堅持反抗、死戰到底的宋國將官,卻在史書之中被斥為戰爭的罪人、百姓殘遭屠殺的罪魁禍首。這讓人情何以堪?

死都不可能安心的!

歷史終究是由勝利者書者,宋國一旦平定,也許會有一兩個殉國者會被記載于丹青之中,但是大多數的死國者,都將湮滅于茫茫的歷史長河之內。

而那些降附者,反而將可能成為新王朝的功勛者,為後人所銘記。

「賈似道,現在哪?」忽必烈問道。

「離開揚州後,賈似道前往紹興,但是被榮王趙與芮拒于城外。宋皇投降之前,下詔將其發配福建,現在正在南下的路上。」廉希憲答道。

又是福建……

「告訴趙與芮,賈似道必須死!」

廉希憲有些猶豫地說道︰「賈似道身邊已無扈從,殺他如宰雞,何必讓趙與芮動手?」

阿合馬舌忝了舌忝嘴唇,說道︰「趙與芮願意舉城而降,陛下也答應他放過紹興城,但是他得讓陛下看到誠意啊!我倒是希望趙與芮不敢甚至是不肯殺死賈似道。

趙與芮,據說其家財已經超過了宋國皇室。這可是條超級大魚啊!」

那,到底要不要殺死賈似道?

忽必烈臉色平靜無波,看不出任何喜怒,廉希憲只好把疑問吞回了肚子。

……

慶元府的外海之上,一艘漁船正緩緩地向東飄去。

船上一張輕帆,船尾坐著一個老叟,赤著皺巴巴的上身,不緊不慢地搖著長櫓。

船艙之內,躺著一個面容憔悴、胡須皆白的半老頭子。身上一襲破碎不堪的青衫,沾在上面的血跡已經干結成塊。

此人一動不動仰臥在艙內,身子隨著波濤輕輕起伏。若不是始終半睜著的雙眼,看上去已與死尸無異。

「醒了沒啊?」船尾老叟對著船艙喊了一聲。

沒有回應。

老叟自言自語地嘀咕著︰「我說,你也躺了快一天了,哪怕不餓,渴也該渴醒了吧。死過一回的人了,看開點吧。醒了,般艙里有水,自己喝一點。但是,別尿在船艙里啊,我晚上還要在里頭睡呢。」

「听到了沒?听到了吱一聲啊!」

「吱——」

老叟臉上露出一絲憨厚的笑意。

「出來吹吹風吧,老窩在艙里,人會銹掉的。」

「我看你細皮女敕肉的,其實曬曬太陽,可以讓你更精神點。」

船艙內再無聲音,老叟也不甚在意,只是自顧自地叨著。

「看看前面的那條黑線了沒,咱們快到了。把你送上島,老漢我就可以回去了。這趟不錯,給了十兩現銀。銀子吶,老漢我活這麼長時間,就沒見過這麼多的銀子……」

「也不知道他們還要不要把你送回去,這樣的話我還能再掙十兩銀,我跟老婆子起碼可以一年內不愁吃了。」

「宋國投降了,都說是賈似道貪權誤國,導致前線崩潰。你說這人吧,要那麼大權力干什麼?最終還不是身敗名裂!大宋國被他搞得亂七八糟,那也罷了。可是憑什麼我們老百姓還得跟著受苦!」

船艙里終于有了動靜,發須皆白的半老頭子,有些艱難地爬出局促的艙門。

「你醒了啊——」老叟對著他一笑,露出嘴里孤零零的一顆黃牙。

「你是誰?」

「我啊,姓甄,你叫我甄六就好了。我跟你說,我祖上……」

「你哪里人?」

「我祖上,祖上可是開封人,現住在昌國……」

昌國縣,慶元府外海上最大的一個島,熙寧六年建縣,下轄富都、安期、蓬萊三鄉。

「昌國縣,降了嗎?」

「降什麼?」

「降了元軍沒?」

「不知道啊,有人說降了,有人說不降,有人說這個破島,估計元軍也看不上……哎,我說你這老頭,看著像個讀書人,怎麼一點禮貌都沒有。我年紀好歹比你大,你跟我說個話,還這麼冷冰冰的?」

那老頭扶著船艙,顫微微地站直著身,望向遠處的碧波。

「前面是哪里?」

「你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怎麼知道?」老叟沒有好氣地答道。

半晌之後,听不到追問,老叟忍不住地又說道︰「這里距昌國三十余里,咱們現在往南走,你猜是哪里……」

「桃花島啊,你不會都沒听說過這個島吧?我跟你說啊……」

果然!

老頭輕輕地吁了口氣,背靠船艙,緩緩坐下,臉色淡然地抬著頭望向天空。

一朵雲飄過,遮住艷陽。一只海東青緩緩地在半空之中,滑行而過。

前方島嶼漸現,小船又搖了小半天才靠上島邊的碼頭。

幾個軍士已經候在碼頭之上,老頭登上島,左右望去。

岸邊無舟,島上無卒。但是隱隱約約之中,又似乎埋伏著千軍萬馬。

老頭跟在一個軍卒之後,往島上行去。

「哎,我說,你咋一聲不吭,扭頭就走了呢?哎,說你呢,這個糟老頭子……」

在老叟不滿的嘀咕中,這個「糟老頭子」行了半晌,來到一排軍營之前。領路的軍卒對著門口的護衛點了點頭。護衛推開門,讓出門口的位置。

老頭抬腳而入。

屋內茶香四溢,只有一人正坐在案前,低著頭寫寫畫畫。听到推門的聲音,此人抬起了頭,正是大權國國主,趙權。

「你自己先泡會茶,我再忙片刻。或者,去洗漱下?」

老頭沒有回答,坐在茶幾前,倒出一盞熱茶,滋入口中,發出一絲舒爽的哼哼之聲。

一個護衛端進洗漱用品與一件干淨衣裳。老頭隨便抹了把臉,將衣裳隨便披上,坐茶幾前自泡自飲。

一泡茶的時間過後,趙權終于停下手中之筆,朝外喊來聲︰「來個人!」

護衛聞聲而入。

「把這些文件都發出去吧。」

護衛捧著文件,出門而去。

趙權從案前起身,在茶幾另一側坐下,曲起食指,敲了敲在自己面前,空著的茶盞。

老頭無動于衷。

趙權朝他翻了個白眼,取過茶壺,清出茶渣。取出茶鏟,重新置入一些茶葉,滾水注入,茶香再次溢出。

「我說賈似道、賈相爺啊,是我救了你一命,你不感謝我就算了,擺出一張臭臉給誰看?」

這胡須皆白的半老頭子,正是已被擼去所有官職,在被押往福建的路上,差點被趙與芮派出的押解人員殺死的賈似道。

「我讓你救我了嗎?」賈似道冷冷地說道。

「呵呵,意思是我自做多情了?」

「難道不是?我死便死了,與你何干?」

趙權哧的一笑,「這便是權傾朝野、賣國求榮的賈太師賈似道嗎?」

賈似道猛地一拍茶幾,怒道︰「你說什麼?」

趙權手忙腳亂地收攏著四處亂蹦的茶壺與茶盞,「現在全天下之人都這麼說了,你跟我吼有啥用?」

「哼,天下熙熙攘攘,多為無知之輩。某之功過,自有後人評價!」

趙權有些同情地看著賈似道,後人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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