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5章 血性

揚州打得再慘,總算是還未被元軍攻佔。

與揚州一水之隔的鎮江,此時卻已經被伯顏率領的蒙軍主力攻破。

稍事休整,留下一萬兵力駐守以防止揚州兵馬渡江,伯顏便立即兵分三路南下。

右路軍以阿剌罕為主將,董文炳為副,率蒙漢步騎十余萬,自建康出四安,經廣德,趨獨松關(位于臨安西北,現浙江安吉縣獨松嶺)。

左路軍以奧魯赤為主將,張弘範為副,率水陸軍十萬,順江入海,取道江陰軍、許浦,進趨華亭(今上海),至澉浦(今海鹽)。

伯顏親率中路軍,李恆為副,水陸並進,攻打常州。

四月十八,右路阿剌罕軍攻溧陽、建平、四安鎮、廣德,佔獨松關,距臨安只有百余里;左路奧魯赤軍降江陰軍,由海道至澉浦登岸,從東北逼近臨安;中路伯顏軍經丹陽,屠常州,降平江府,入無錫、平江府城,距臨安城還有兩百五十里。

此時的臨安,早已亂成了一團。

百姓惶惶不安。

富有之家紛紛攜家財出逃,甚至連一些官員也已不告而走。

皇宮文德殿。

今日朝會,可是殿內參加朝會的文臣武將,不過聊聊十數人。讓並不寬大的文德殿,顯得空曠而蕭瑟。

人不多,吵鬧聲卻幾乎掀破了殿頂的藻井。

「哇——」皇座之上,響起一聲嬰兒的大哭。

庭上官員,都稍微靜了靜,齊齊看了被擺在皇座之上,窩在龍袍中的嬰兒皇帝一眼,又開始了爭吵。

「告訴我,前線軍隊傷亡殆盡,你們憑什麼來抵抗元軍?」

「你想投降,想當賣國賊?你對得起列祖列列宗嗎?」

「我羞于你們這些人為伍!」

「我這是為了臨安全城百姓著想,你們忍心看著臨安被屠城?忍心看著臨安付之一炬嗎?」

「此賣國奸賊,陛下,臣請斬之!」

「哇——」獨坐在龍椅之上的小皇帝哭聲益大,臉色赤紅,惶惶然左右張望。

皇座之後,垂著一幕珠簾。

珠簾之內,頭頂鳳冠,富態逼人的謝太後嘆了一口氣,對著邊上的全太後輕聲說道︰「把官家抱回去吧。」

「是。」全太後柔柔起身,掀簾而出,抱起龍椅上的小皇帝,遞給身邊的宮娥,離殿而去。

「啪!」老太龍鐘的魏邦,似乎剛從夢中醒來,手中鞭子一甩,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退朝——」

正在互噴口水的群臣,愕然地看著被抱走的皇帝。

有人喃喃而言︰「到底要怎麼辦啊,至今還沒討論出章程來,怎麼就退朝了?」

「哼,還不是你們這些人,榆木疙瘩,只知道爭吵,卻不懂做些實事!」

「放肆!」

左相留夢炎,與右相陳宜中,相互蹙眉而視,同時朝對方甩下長袖,各自離殿而去。

熙明殿內,謝太後剛坐下來,魏邦便顫微微的稟告︰「兩淮制置大使,李庭芝求見。」

謝太後看著這位自度宗殯天後,突然老去的侍臣,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宣他進來吧!」

一身戎裝的李庭芝,躬身入殿,在魏邦給的圓凳上坐下,低垂著眼瞼。

「前線,如何了?」

李庭芝默然地搖了搖頭。

謝太後又是一聲長嘆,「朝堂之上,諸臣連日來爭吵不休,是戰是和,一直未有定論。李帥可有主張?」

李庭芝蹙眉而思。

謝太後,謝道清,為寧宗時右相謝深甫孫女。天台人,算是賈似道同鄉。

十七歲被理宗冊封為皇後,從未得到理宗寵愛,卻無人能動搖她的後位。理宗去世後輔佐度宗,如今又開始輔佐度宗之子。

一個女人,卻終于成為這個國家的實際掌控者,這絕非好事。

當然,涉及到這種層面的權力更替,絕非李庭芝可以參與的。

而且,他很清楚,今日被謝太後召見,名義上是在問自己的意見,實際上謝太後是想了解賈似道的想法。

「微臣,可否了解下,朝中大臣的意見?」李庭芝恭身說道。

「你覺得,臨安能擋得住元軍嗎?」謝太後並沒有直接回答李庭芝的問題。

李庭芝又皺著眉頭思考片刻,緩緩地搖了搖頭。

謝太後臉上閃出一絲怒氣,「臨安還有十萬守軍,各路勤王兵馬,源源不斷前來,臨安怎麼可能會守不住?」

「勤王兵馬中,張世杰現在有五萬兵馬,其中真正上過戰場的不到一萬人;文天祥三萬兵馬,全是未經戰事的百姓。」

李庭芝悠悠嘆了口氣,接著說道︰「這且不說,前線軍心已經崩潰,沒有一將可用,各地守臣,大多不是想著抗擊元軍,而是一心琢磨如何在投降元軍之後,能保住自己的最大利益。」

李庭芝視線微抬,瞥見謝太後眼中的一絲淚光,隨即又低下了眼瞼,沉聲說道︰「更何況,朝中重臣,還有誰願意舍去身家性命,為國而戰?」

是啊,還能有誰?

謝太後的眼神,呆滯而迷茫。

左相留夢炎,理宗甲辰科狀元,曾歷任宗正少卿、秘閣修撰、福建提舉、吏部右侍郎。元軍攻佔荊湖北路後,朝中重臣,紛紛告老辭官,包括這位留夢炎。還是謝太後親臨其府延請,留夢炎才勉強出任左相。

然而,自上任伊始,留夢炎便上下游說,要盡快與忽必烈議和,要放棄抵抗。只有這樣,宋國百姓才能逃出肆虐天下的戰火,才能讓千萬的黎民百姓盡快地熬過這場劫難。

在留夢炎看來,求和是為了百姓的安危、為了皇室血脈的保存,而絕非因為貪生怕死。

如今朝廷之上,贊成求和的人已佔多數。留夢炎也成為主和派的領袖人物,甚至連榮王趙與芮都公然表示支持和議。

皇帝的親生祖父,支持與元軍和談,這也是主戰派聲勢漸弱的一個最主要原因。

主戰的右相陳宜中,其實態度也未必有多堅決。他是支持和談的,卻絕對不支持降元。只是如今的形勢,在陳宜中看來,哪怕是稱臣納幣,元軍都未必干休。不徹底滅掉宋國,元軍自己都沒有任何退路了。

盡殺朝中主和之人,置之死地而後生,並遷都福建,以圖東山再起,這是陳宜中的主張。

可是,在已經席卷了半壁江山的元軍面前,遷都福建,又能堅持多久?

孰對孰錯,謝太後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取舍。

謝太後輕揉眉尖,滿臉疲憊地問道︰「他,是什麼意見?」

「賈相有兩個方案,供太後參謀……」

「哦?」謝太後眼中閃出期冀之色,「說來听听。」

「其一,盡快與大權國簽訂盟約,與其南北夾擊元軍。」

「大權國?又是大權國!」謝太後煩躁地說道︰「你們不是早已經向權國求援了嗎?現在呢?大權國軍隊,又在哪里?」

李庭芝有些尷尬地回答道︰「被堵在揚州了。」

「且不說大權國能否殺退元軍,能否救得了臨安。即便可以,趨狼吞虎,元軍滅後,宋國又拿什麼來抵御大權國南下的軍隊?

到那時,權國要吞並宋國,還能指望誰來拯救?」

賈似道想引援大權國軍隊南下抗元,屢遭反對,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大多數人都以為,權國虎狼之心,路人皆知。讓宋國最終被權國吞並,還不如直接向元國投降。

起碼可以免去近在眼前的兵災。

而且,連陳宜中都認為,權國軍隊,居心叵測。元軍南下數年,荼毒宋民無數,權國人卻坐山觀虎斗,始終不肯派兵南下救援。這分明是等著坐收漁翁之利,若有一天宋國被權國所滅,著實會讓人心意難平!

其實若非賈似道是李庭芝最尊敬之人,就連李庭芝也會公然反對賈似道聯權抗元之舉。

元國是一個異族人為皇的國家,終究有隙可乘。哪怕此戰臨安覆滅,李庭芝堅信,總有一天,會有宋國子孫,將此異族驅回漠北。

但是,大權國不一樣。國主為漢人,舉國奉行漢人道統,自認華夏正朔。宋國一旦臣服于權國,那便意味著徹底的滅絕,再無任何復生的機會。

瞥了怒氣盈臉的謝太後一眼,李庭芝繼續說道︰「賈相還有一策……」

謝太後突然有些煩躁地怒哼一聲,「茶水呢?」

伺立在不遠處的宮娥,趕緊送來一杯熱茶,被謝太多狠狠瞪了一眼,手一歪,手背被濺出的茶湯燙得幾乎失手打破茶盞。這宮娥忍著痛,放下只余半杯茶湯的茶盞,臉色有些發白︰「奴婢,奴婢再去換一杯茶來……」

「都滾出去!」謝太後怒斥道。

屋子中,幾個宮娥同時躬身退出。

李庭芝頓時感覺坐如針氈。

謝太後捧杯,輕啜一口香茗,語氣淡然︰「你接著說吧。」

李庭芝梗著脖子,眼珠子左右轉了轉,殿內除了他們倆,竟然已經一個人都沒有。

雖然身為一方閫帥,但是近些年邊線動蕩不安,他即使有回臨安,也是去兵部辦過事後便走。別說單獨與太皇太後同處一室,就是見面也是第一次。

這要被傳出去,自己腦袋不保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為太後的謹慎而暗自點頭。

「嗯?」謝太後放下茶盞,輕蹙蛾眉。

李庭芝腰板一直,收拾起散亂的思緒,回道︰「李代桃僵……」

……

「轟!」的一聲,如晴天中的旱雷炸響。

衣甲未解,窩在牆根處的權承仁,有些茫然地睜開雙眼。

一個士卒急急奔來,「船,江上有船!」

江上有船,不是很正常的嗎?

旱雷之聲繼續炸響。

權承仁突然一蹦而起,炮聲!

有炮的船,這天下,只有大權國的海軍才會有炮船!

援軍,終于來了!

權承仁扯過一匹戰馬,直奔南城而去。

江面之上,一縱船隊迤邐而上。側有巨輪,滿帆微斜。

最先幾艘船只,似緩實快,船頭不停地噴出火煙。江面上一些試圖截擊的元軍戰船,遇之無不披靡。

權承仁還未平復激蕩的心情,又一士卒飛馬來報,「元軍又開始攻城了!」

揚州城一面靠山一面環水,只有北城地勢寬闊。因此元軍的攻城之戰主要在北城展開。

承仁暗啐一口,飛馬奔回北城。

一路之上,承仁放聲大吼︰「援軍來了!堅持下去,我軍必勝!」

「殺退敵軍,我軍必勝!」

「必勝!」

一聲聲狂吼,隨著承仁的身影,自南而北在城牆之上漸次響起。

城下的元軍,顯得有些怔神,他們大概還不知道江上發生了什麼事。重新整軍之後,二十多支元軍縱隊,跟在二十多架雲梯之後,向揚州城掩殺而來。

城門突然洞開,數十騎兵轟然殺出,以極其決絕的姿態向正準備攻城的元軍直沖而去。

元軍前隊,都為之一怔,不免出現一些混亂。可是未等他們整出防守隊型,百余宋騎已經殺至眼前。

血光頓現。

這些騎兵一個個赤紅著雙目,嘶啞著嗓子吼著一些令人根本听不明白的喊叫。戰馬在最短的時間內被催至極速,帶卷的長刀不分流民與元兵,逢人便掄。

急馳的戰馬刮得前隊元兵個個無法立足,立時倒下一片。流民們臉露驚慌神色,推搡著朝後退去。

刀光閃現,幾個腦袋沖天飛起。監隊元軍怒吼道︰「往前沖,不得後退,違令者,斬!」

宋騎在元軍前隊掠走百余條性命之後,在戰場上繞了一大圈,又返身再戰。

元軍兩隊騎兵在呼喝聲中包抄而至,迅速地將這支宋騎擠壓在戰場中央。

然而,宋騎依然不退。

城樓上,金鑼之聲敲響,那是退兵的軍令。

姜才回過頭,望著城牆之上,臉色鐵青的權承仁,雙手抱拳一拱,嘴角咧出一個極為難看的笑容。

「媽的!」權承仁猛地捶了一把半塌的牆垛,又上了這賊廝的狗當!

援軍已到,只要多撐一會時間,元軍必然會被擊退。可是,姜才這鳥人依舊求死之心不絕。

對于宋人或是宋國士兵,權承仁其實沒有太多感覺。印象中,這是一群遇誰被誰滅的懦弱之輩。不會戰、不能戰、更不敢戰。

可是,姜才與他的一千個士兵,卻完完全全顛覆了權承仁的看法。

誰說宋人沒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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